“起来说话,有病治病,缺钱给钱。人命关天,咱们不会置之不理。你姐姐现在何处,得了什么病?我让人马上接她入府诊治!”
“多谢娘娘大恩!”怜心就是不肯起来,“只是家姐已病入膏肓,药石无效,命不久矣。唯愿……唯愿王能前往亲见,余愿足矣!望娘娘成全,娘娘成全……”不停磕头。
长恭?生病不是该找医工吗?
“你先起来,你知道我最烦这个,再这样我可生气了,一切免谈!”
怜心这才泪流满面地站了起来。
我耐心劝导:“当差多年,你更应知道咱们王府从来不欺压百姓。你们王的武功是好,但治病未必精通,你要他去还不如直接去请天机老人!所以当务之急,是把你姐姐接入府中好生安置,总比在外漂泊的好!”
怜心摇摇头,心一横道:“娘娘不知,其实家姐是……是……冯京娘!”
这名字好熟!冯京娘……对,六年前邺城第一名妓!她仰慕长恭,却被我闹得一度自杀的那个美人。“冯京娘是你姐姐,一母同胞的亲姐姐?!”我吃惊,这……怎么可能?
怜心点头,“只因家境贫寒,奴婢自小便与家姐分离,辗转来到兰陵王府。无意间竟发现姐姐也在京畿……成了花魁!几番欲相认,姐姐怕妓子的身份连累我被人看轻,便隐瞒了下来。我本以为姐姐迟早嫁入兰陵王府,即便为姬为妾,也可姐妹团圆,重聚天伦指日可待。没想到,王从无此意,直至六年前神医再现,王更是再不踏足神医身外之地。眼见再无相聚之日,姐姐心灰意冷,便在鸨母牵引下,入了功曹史刘少波府中。虽然地位卑微,但衣食无忧,下半生算是有了着落,我也时常探望,借着兰陵王府、神医的威名,倒也不敢怠慢。谁曾想好景不长,刘少波贪恋美色,不到三个月就喜新厌旧,不但弃姐姐不顾,还……一日同僚宴饮,司徒右长史谈允贤看中了姐姐,刘少波竟毫不犹豫将姐姐赠出,毫无半分情意!”
我揉揉额头,这种轻贱人命的事在北齐司空见惯。
“谁人不知谈允贤家有悍妻,妾室常被其虐打,施以酷刑,不得善终!姐姐的晚景可想而知,可恨那谈允贤并非不知妻室悍妒,惧内还贪图美色欢娱强纳姐姐,不足一月又将她抛诸脑后!谈妻百般折磨,终将体虚病重的姐姐卖给市井屠夫,谈允贤不闻不问!待我上门探望,早已不见姐姐踪影,与其理论,谁知悍妻不畏兰陵王府,还率人将我打了出来。原来他们是门阀一党,知晓娘娘和陆太姬的恩怨,所以……待我千方百计寻至市井,找到李屠夫,他已抢空姐姐仅剩的钱财,又把她卖入了倚红阁。几经人事,多番催残,姐姐曾三度有孕,皆因他们薄幸,却认为姐姐不贞,所怀并非自己的子嗣,而被迫滑落。姐姐早已心力交瘁,颜色不再,鸨母不复慈色,将她当成最下等的奴婢使唤,每天吃馊食,住柴房。姐姐本是有心性的人,连番打击,想不开寻了几次短。鸨母怕死人不吉利弄脏地方,才命人救下,却不肯医治,扔在一边自生自灭。待我得见,早已咽咽一息。我请了数位大夫,都说……都说时日无多,药石无效。有什么心愿尽快了却。姐姐说……说她只想见王,王虽未许她终身前程,却是待她极好,最为有礼之人。鸨母见我拿得出银钱请医工,竟将重病的姐姐扣下,说未赎身不能离开。姐姐说将死之人,不必浪费,她只想死前见见王而已……所以奴婢斗胆,请娘娘开恩,娘娘开恩……”扑咚又跪下,不管向我磕头。
按下震惊,我喊道:“来人,去请王来,要事相商!”
“不必了!”人影一闪,长恭已满面风霜地站在跟前,冷冷道:“本王都听到了。不……”
“快,赶紧把人带回来!”我知道长恭不想管闲事,直接打断,以免伤了怜心,“不管怎样,人之将死……哎,要不是我凭空出现打乱了原本的节奏,也许……也许她的命运不会如此多舛。就当为我积福,好不好?……来,佑佑,到娘这儿来!”
长恭微微沉思,将佑佑放入我怀中,难得这小子也觉察到气氛的凝重,很懂事地没有缠着他爹不放。长恭一挥宽袖,负手而出。
我急忙示意怜心跟上。
“多谢娘娘,多谢娘娘。”怜心又向我磕了个头。
不出两个时辰,便有回报,王带人回府了!据说去了倚红阁,二话不说,直接砸了十两黄金,将人带走。老鸨龟奴莫不敢上前质询。
数名医工早已恭候多时,第一时间赶去查看,另外我又差人去请王昱!
可惜得到的回复无一例外,命在旦夕!王昱出手,也只是命续数日。
为了能让苦命红颜安然渡过最后时光,我们特意整理出一个僻静雅致的院落,让她们姐妹终日相守。我央求长恭每日只身探望两次,坐满一个时辰再离开。我想就算一言不发站在病榻前,也能极大安慰冯京娘那颗支离破碎的心。
至于我,无谓伤口撒盐,不但自己不曾踏足一步,也吩咐元梦不要靠近。就让冯京娘在最后的时光里,能够和她深爱、并且在一个专属她的小小角落里能完全拥有的男人相对相处,不受打扰!……
五日后,一代名妓溘然长逝,徒留一段曾被人津津乐道的佚闻消散在红尘中。
兰陵王府将她安葬,入土前,我特意送了一程。容颜依旧,只是沧桑憔悴,身形消瘦,两鬓竟银丝缕缕。……郑娘、元梦、冯京娘甚至怜心,都因为我的出现,打乱了原有的生活,要不是我,她们的命运会不会大不一样?至少不会这般饱受心痛?
人生没有如果,我也曾不止一次这样劝解过别人。爱了就是爱了,我对长恭的爱不输任何人,谁说长恭与我一起不是幸福?我的爱又哪里不如她们,不配与长恭相守?既然上天眷顾,更应加倍珍惜!
所以冯京娘,人生各有因果,但不管此生遭遇如何,一切终归尘土,我希望你下一段旅程,命运不再颠簸……一路走好!
怜心伤心欲绝,泣不成声。众人百般安慰,给冯京娘立了牌位,又把那个小院落完全保留给怜心,里面摆放着冯京娘生前的衣物,还有用过的器物,每日都有专人洒扫……现在只希望时间冲淡悲伤。
半个月后,元大总管慌慌张张来报,“怜心不见了,冯京娘的牌位也不见了!”
什么意思?“回老家了?”那也用不着不辞而别!
元夕摇头:“有人看到怜心捧着冯京娘的牌位,直奔大理寺,状告功曹史刘少波和司徒右长史谈允贤……枉害人命!”
啊?!“那、那……那有人受理吗?”
元夕又摇头:“冯京娘本是从良妓子,两位大人有权处置,并不违悖我大齐法例。且背后有陆太姬这个靠山,即使大理寺卿也不敢轻易招惹。”
“那怜心回来了吗?”撞了南墙,该知道疼了吧!
元夕直摇头:“丫头拧上了,大理寺门前长跪不起,誓要讨回公道!”
公道?这种时代,弱女子哪有理可讲?
“还不派人将她拉回来!”我无奈道。
“是!”
不一会儿,元大总管又来报,“丫头不听,说是谁敢动手她就撞死,还说不想连累咱们,要脱离兰陵王府,断绝关系!”
“真是糊涂!这样蛮干有什么用?”
“还是本王去吧,怜心不敢在本王面前任性放肆!”长恭适时进门道。
轮到我直摇头,“不合适!说到底这本是她们姐妹家事,冯京娘又不是咱们府上的人,你去算什么?名不正言不顺,徒惹笑柄!除非有人伤害怜心,咱们才有理由出面。可现在……没人为难,是怜心跪在人家门前不依不饶。哎!……还是我去吧,都是女人!”
“不行,兰陵的身体……岂可奔波操劳!”
“不碍事的,我可是神医,背后有兰陵王撑腰!再不济,还有咱们大总管护驾呢,是不是?”
“哟,不敢当,不敢当!”元夕急忙道:“娘娘贵重,卑职担待不起。……要不,还是让卑职多跑一趟,再劝劝她。”
“算了吧,你要是会说,怜心早回来了。前段日子,都是怜心在照顾我,我的话她多少会听。别说了,抓紧时间,迟了,指不定闹出什么夭蛾子来!”
“兰陵……”
“真的没事,要不你也跟着,离远些,别让人看到。还有……只要佑佑能放过你!”
长恭无奈望了一眼粘着他怀中、正舒服地抠着自己小脚丫的儿子……
阴云密布,下了好大一场雨。我撑起油伞走到近前,微微弯腰,“怜心丫头,这是做什么?你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却不知道全府的人都为你揪心。元夕一向拿你当亲妹子,更别说其她姐妹了,你忍心吗?你这样闹,兰陵王府颜面何存?好了……肚子该饿了吧,跟我回去吧!”
全身湿透,发梢上滴着雨珠,怜怜缓缓转头望着我,目光却无比倔强:“娘娘,请恕奴婢不敬!真的不能与您回去。家姐一生命苦,她不该受到如此对待。我一定要为她讨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