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功夫,由荣霜亲手所制的牛乳莲子羹已经煮沸上桌了,侍女出车门传唤,荣霜一手挽着蒙毅,一手招呼宛宁,三人钻进车内。
宛宁尝一口莲子羹,味道不过如此,远不及传言中所说的那般美味。
但看蒙毅脸上暖笑不止,眼神满怀爱意。“霜儿的手艺是一等的好,夫人多吃些,我可不客气了。”
宛宁见状,也佯装美味的多吃了几口,边吃边说:“蒙大人能娶到荣霜,真是有福气。”
她心头有百般滋味,有福的哪里是蒙毅,分明是荣霜。
荣霜年少时对扶苏倾心,无非是痴迷于他那份与生俱来的温文气质,蒙毅比扶苏虚长两岁,出身官僚世家,自然也少不了绰约风姿。
她和扶苏失之交臂,却能嫁于蒙毅,受他千百倍的爱护,这当然是福气了。
不知何时,饭桌上的话题再次转向扶苏。
荣霜爽利的说:“当年和你那一架打的真是值!你晕倒在地后,所有人都去安抚你了。唯独蒙毅跑来对我问前问后。也是从那时起,我才懵懂的发现,扶苏在意的只有你,蒙毅却只惦记我。”
关于荣霜早年间中意扶苏的事,蒙毅也是知道的,不过他根本不放在心上。说话间,他伸手理一理荣霜的额发,柔声说:“惭愧说一句,我与扶苏公子自小相识,却是处处低他一截,别的不如也就罢了,但是荣霜这件事若是输了,我蒙毅绝对不服。”
他对她的感情究竟是几时开始的,情深到哪种地步,宛宁一概不知,就如同她不知道扶苏为什么钟情自己一样。
世上的情爱说到底不过如此,道不明,说不清,又总有几分欲说还休的余味。
蒙毅浅酌一口,又道:“不提旧事了,我们只论当今。”
当今,他紧握着荣霜的手,他们拥有的不仅是当今,还有无尽的将来。
然而,她和扶苏呢?
出行前,陛下曾应允过了,巡游回来就会召扶苏回京。心事一波一波如潮水般拍打上来,宛宁笑中带泪,双手举起酒樽:“那么,我和扶苏不论当今,只论将来。”
她旋即饮下杯中的酒,眼前仿佛烟花短暂,她所期待的是绵长的将来。
蒙毅微微扬起嘴角,颇有几分赞赏:“家兄信中曾说,公子时常谈及夫人。不论军务如何繁忙、气候如何苦寒,只要提到夫人,公子一定是笑着的。”
宛宁听了,不觉露出一丝掩不住的微笑:“扶苏素来就喜欢笑,笑容和煦而浅淡,叫人看过后念念不忘。”
她说的入神,似是忘了一旁有人,侍饭的丫鬟们掩嘴偷笑,荣霜也嗤笑着说:“哟,这话怎么听得我酸溜溜、麻酥酥的?”
蒙毅笑容舒展:“霜儿,记好了,这句一定要添到给兄长的回信里。到时候别忘了问一问兄长,扶苏公子听了是什么反应。”
宛宁立刻涨红了脸,细密的红丝顺着脖颈均匀爬上来,犹如月下老人手中的红线,密密匝匝缠满了她的脸颊。
***
边关之郡的军营里,一老一少两名将帅身披铠甲,昂首立在军鼓前,正在居高临下的训兵。
其中稍年长的正是大将军蒙恬,他一双炬目递向扶苏,两片薄唇微启,发出震慑山河的嗓音:“近来军中士气涣散,是不是太平日子过得久了?难道你们忘了,与我们一墙之隔的就是坐拥数十万铁骑的匈奴!今天,让公子告诉你们,什么是真正的蒙家军!”
扶苏走向陈列着各式兵器的木枷,取来一支长矛,矛尾震地一戳。只听沙土地一声钝响,气浪像涟漪一般卷着尘土扩散开来。
打头阵的军士们不由地向后退了两步。
扶苏长眉向眉心一凝,胜似两把倾斜刺入鬓发的长剑,手心的力道一转,腕间如蛟龙过江,只见长矛擦的锃亮的矛头凛凛逼向四面八方。他身形极快,身上的鱼鳞银甲哗哗而响,甲片随着关节的张合翕动,瞬间已是使出了三十六路自创的矛法。
蒙恬命令七名军士上前斗武。
七人各自手执着长枪短棍,犹豫了半晌还是不敢上前,直到扶苏挑眉示意,他们才勉强凑上去几步。一个稍激灵些的小兵握了握手中的长戟,直刺扶苏脚踝,谁知他身法虽然灵动,下盘却扎的极稳,不仅没被刺倒,反将长戟缴了过来。
不得已,七人没一人能够近身,只好陆续投降。
扶苏见势立刻收了招,军营中传来震山欲摧的鸣掌声。
蒙恬欣然微笑,颔首道:“若是使不出公子十成九的功力,就切勿懈怠,加紧练习!”
这样的场景在军中每半月就会上演一次。蒙恬如此做,用心有二,一是稳定军心,二是做给始皇帝看。
事实证明蒙恬的决做法正确,始皇帝得知扶苏在短短一年之内已有这般成效,更加确认了大秦江山的后继。不然,他不会在宛宁面前松口,不会决意巡游后召扶苏归来。
扶苏回到营帐中,脱去铠甲。青茗见他一身仍然残留着杀伐决断的英气,问道:“公子今日又去练兵场了?”
扶苏换上最爱的白衣,敛裾坐在绒毯上,周身又恢复了惊才风逸的气质。他蓦然低头,掸一掸衣襟,细微的尘土随指尖飞起,落入细绒中。“才浣过的衣服,怎么又脏了?”
青茗在他袖口的兰花上摸了一下,指肚感觉到挺括而剌手,答道:“公子又穿这件银线绣兰花的,你说过不让奴婢拿去洗这件的。按时节,该穿那件棉线绣紫藤的了。”
扶苏仔细在袖口辨认一阵,尴尬笑道:“这几日太忙,我哪有心留意衣物。”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青茗手里举着火折子,一盏一盏点亮帐中的灯烛。扶苏起身卷起帐帘,望着夜空中多如牛毛的繁星。
手起帘卷之间,他不经意嗅到袖口的残香,那是久别了的气味。
是祈年宫的味道,更是家的味道。
这件衣服跟随他有些年头了,上头混杂了祈年宫常用的香料味,也沾染了宛宁的体香,扶苏留恋这香气,舍不得让青茗拿去洗,只在思乡情切的时候拿出来穿一穿,闻香思故里。
只是,他向来不敢穿得太久,怕一不小心味道散尽了。
帘外月色动人,撩拨着扶苏久久未曾驿动的心。今日错拿旧衣,似乎是上天在冥冥之中的指引。
他立在窗前,仿佛一茎中通外直的青莲。想起彼时红帐春宵、庭院重重,趁着心头情意正浓,沉声吩咐道:“青茗,拿一方新的锦帛和笔来。”
青茗有些诧异,停下了手上收叠衣物的动作,意外之中也带着点明白。“公子是要习字,还是写家书?”
扶苏道:“你研墨,我执笔。夫人不是夸过你研的墨好吗?”
烛灯的火苗映在青茗眼中,有喜悦的火焰灼灼燃烧,她撂下衣物,高兴的说:“哎!公子等着,奴婢这就去拿!”
青茗研墨的手艺的确好,她擎着一只袖子,右手在砚中规则打圈。墨锭徐徐化开,扶苏让笔尖蘸足了墨汁,软软落笔在锦帛上,墨迹匀而不胶、香而不涩,笔尾拖曳处也无半点洇染。
写到一半,扶苏听到身后有轻微的响动,回头去看,是蒙恬将军进来了。
扶苏匆匆收卷了锦帛,正色唤道:“蒙将军。”
蒙恬看向扶苏手中,不经意瞄到了书信开头的四个大字,却看见是“自卿别后”。他笑道:“公子想家了?”
扶苏眼神恍惚,掩盖不住嘴角的笑意,却是只笑不答。
蒙恬眼珠一转,机敏的说道:“此信若被赵高那厮看见,传到陛下耳朵里难免又生出事端来。说公子沉迷于男女之情,或者说公子监军不力。不如,就和末将的家书一同寄回去,正好蒙毅也在巡游队伍中,叫他私下交给夫人,以免落人口实,被奸佞小人利用。公子,你说可好?”
扶苏深觉有理,同意道:“好,那就按将军说的办。”
蒙恬将锦帛折了三折,塞入自家的信囊中。隔日交给最信任的信差,并且再三嘱咐,务必要将其亲手送到蒙毅手中。
信差是蒙恬的心腹,多年来常替蒙恬送达机密文书,听蒙恬这样说,明白信中肯定藏着了不得的秘密,于是不敢耽搁,快马加鞭向始皇巡游的队伍赶去。
作者有话要说:
☆、锦书难托
这晚,巡行的队伍进入了一片广袤的腹地。天色欲晚,整支皇家车队驻扎在一爿树林外。
宛宁哄孩子入睡后,照常读了一会儿古书。今日身体疲惫,她对着书简只粗读了一会儿,上下两层眼皮开始打起架,渐渐地有困意来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