笄礼的程序冗长而繁杂,有耐不住寂寞的人开始在酒桌下行起了酒令,令词多为通俗易懂的吉祥话,荣霜拉扶苏一起加入,扶苏对行酒令提不起兴趣,只好笑言婉拒。
吃过酒菜,胡亥也坐不住了,他贴着墙壁站了一会儿,趁着公子小姐们全神贯注盯着荣霜的时候,一溜烟跑没了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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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宁打着“如厕”的幌子在外溜了一圈,徒步行到花园,她用脚丈量了大半个将军府,心中还是郁结着一口气。
花园里移植了些高大乔木,这几天正赶上乔木刚刚舒展枝叶,园子里绿意甚浓。不远处,若有若无的暗香轻轻浮动,宛宁吸了吸鼻子,胸腔里充盈着醉人的香气,她心里痛快了些,长吐了一口气往回走。
回到酒席门口,屋内推杯换盏的声音的贯入耳中。门外整齐排列着贵胄子女们的鞋子,根据鞋子主人的身份不同而各有异处,有的是锦缎织就的软靴,有的是金玉镂刻的方履,位分再高一些的则穿纹龙朝靴。
按照秦朝时的习俗,入席脱鞋,退席再穿鞋。宛宁散心归来,正脱鞋欲入,一低头瞥见角落里一双白底勾银线的朝靴。
她认得,那是扶苏常穿的一双。
宛宁环视一周,见四下没人,抓过那双鞋来细细打量。皇长子的朝靴果然与众不同,鞋面由雪缎笼成,鞋头上勾着银龙吐珠的图案,缎面柔顺轻薄,捏在手里似经水磨过的羊脂玉,稍有纵力就滑落手心。兴许是出门前熏洒过龙涎香料,半尺之外便能嗅到一股温软的暖香。
宛宁好奇心大作,屈指在鞋面上一弹:“如此精工细作的东西,要是能拿到两千年以后当古董卖,准能发一笔横财!”
突然,有嘻嘻哈哈的声音传来,胡亥酒足饭饱后提着衣角跑过来,一边踢着地上的鞋子,一边大声喧哗,嘴里直呼过瘾。原本整齐排放的鞋子七零八落,胡亥玩心大发,觉得还不尽兴,抓起几双鞋,直往屋外的树枝上投。
宛宁吓了一跳,猛然抬头看,来者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八岁小孩。大概是因为生养得好,小孩面色粉里透白,仿佛巧手捏就的瓷娃娃。
——这是哪来的熊孩子?
未等她喝止,就连自己刚脱下的那双也被扔飞了。
宛宁连忙制止道:“你是谁家的野孩子?还不快住手!”
听见动静,殿内的礼乐声戛然而止,人们纷纷探出头来,定睛一看,各式鞋子东一只西一只飞了满天,几只挂在树枝上,几只砸倒了烛台,还有几只飞进了庭前的水塘里。
一位年纪稍大的侍女鼓着眼睛跑出来,忙问方才发生什么了。
宛宁短促地干笑两声,愣了半晌,指向胡亥道:“不知哪来的泼皮孩子……”
胡亥恍若无事,歪着脑袋道:“乳娘,的确是我踢的!”
那位被唤“乳娘”的吓得两腿发软,忙抱起胡亥道:“胡亥公子啊,这可不能胡来,你叫公子们一会儿怎么回宫啊?”
胡亥乐呵着扑进乳娘怀里,天真道:“该怎么回就怎么回呗!”
宛宁满脸黑线,耳朵里只听进去了四个字:胡亥……胡亥公子……昏聩无能的秦朝二世皇帝,这分明是个奶娃娃嘛!
李桓目睹着满地狼藉,放下酒杯走过来,扯扯宛宁的袖子,见她怀里抱着一双雪白朝靴,不由问:“你抱着鞋发呆干什么,这鞋谁的?”
扶苏探出头来,沉声道:“李都尉,是我的朝靴。”
宛宁这才回过神来,脸上蓦地发起烧。她将那双朝靴规规矩矩地放好,才道:“……没事,没事。”
扶苏拾起那双唯一幸免于难的朝靴,低声对宛宁道了一句:“谢谢。”
宛宁顿时臊红了耳根。
接下来的一段酒席,宛宁闪躲着不敢看扶苏,把视线往右一转,却对上荣霜的眼睛。她索性视若无睹,猛喝酒吃饭。
李桓察觉她面色有异,说不清是忿还是愁,便细问:“出去一会儿的功夫,你怎么了?”
宛宁斟满一杯新酒,敷衍道:“没怎么,突然就来了胃口。”
李桓惴惴地盯着她,察觉气氛不对,“哦”了一声,便再没了下文。
笄礼散了场,各府的人乘车回各府去,宛宁今天心气不顺,上车的动作都略显蹩脚,多亏有侍女在旁扶着,才没栽了跤。
临行前,她隔着两重院门向将军府里看,众人狼狈不堪皆穿着染了泥污的鞋子,他们心中叫苦不迭,又不敢责怪胡亥。唯有扶苏脚上纤尘不染,他泰然自若地踱步出门,真应了那一句“翩翩浊世佳公子”。
宛宁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李桓在旁杵她一拳:“刚才还闷闷不乐,现在说笑就笑,难不成着魔了?”
宛宁白了哥哥一眼,掩着嘴继续发笑。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胡亥踢鞋这一段,史书上记载不是踢的公子小姐们的鞋,而是踢的大臣们的鞋~(—皿—)还真是个熊孩子。。。
上周进入了倦怠期,都不知道该干嘛,幸好今天调整过来了,就这样吧
☆、心灰意冷
寒来暑往,宛宁仿着李斯的小篆练字,至今一年有余,已是颇有成效。虽然远不及父兄二人笔笔精妙的地步,至少能凑合着拿出手了。
秋分这日,宛宁独坐在窗前,端着姿势习字。
寝房里静籁无声,唯有她袖袍划过竹简的沙沙声。篆体笔画繁复,写起来很是耗费时间。宛宁才写满一卷便没了耐心,不禁心道,天底下竟有这么奇葩的字体!字体的演变规律向来是由繁化简,若是换她做皇帝,一定会挑最简单的隶书或楷书作为文字范本。一来可以节省书写时间,二来有利于文字传播。
时至深秋,芍药开败,桂花占了魁首。
花匠剪下园子里最水灵的一株银桂,连枝带叶插在窗前的丹漆小瓮里,派专人时常洒些晨露汲水,屋子里盈满了桂香。
桂花飘香,此间正是换季的时候。侍女们照例在两季交替的时节收拾旧物,云意铺了一床绒毯,卷好竹席抱起来向门外走。
席缝里飘飘乎滑落一块巴掌大的布条,她凑近去看,是去年夏天小姐叫她绷在缎面上的那首小诗。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布条上墨迹略微脱落,绷线处泛着一层灰突突的汗渍,有几处针脚已经脱了线,看上去像是经久摩挲所致。云意识字不多,只记得小姐曾说,这上面写着长公子和荷华公主的名字。她重新细瞧,看字迹的脱落程度,料想应该是小姐时常拿出来使用的东西。
云意拾起布条呈给小姐看。
宛宁方在热水里净过手,指尖沥沥滴着水珠。她只看了一眼,匆匆抹干净手上的水,夺过布条来塞进怀里。
“这儿没你的事了,退下去吧。”
时近黄昏,晚秋的落日最是绚烂壮阔。
前几日,宛宁应邀去阅竹轩吃过一顿饭。自那一顿之后,宛宁对那里的饭菜味道久久不能忘怀,总觉得别有一番滋味。她越发觉着自己房里的饭菜寡淡无味,于是时常厚着脸皮跑去蹭饭。
后来听人说,阅竹轩的厨娘是荷华公主出嫁时从宫里带来的,对于各地菜式都得心应手。
宛宁想,原来是御厨,难怪做的一手好菜。
今日,李桓一早料到她会再来,所以特地叫厨娘备上些清淡的甜食小点。
一通胡吃海塞之后,盘中空空如也。宛宁擦擦嘴,“啧啧”叹了两声,“你们慢用。我吃饱了,改日再来!”说完抬腿要走。
李桓看她狼狈的吃相,真是又气又笑,拿着木箸在她额上一敲:“我特意备下了桂花丸子和牛乳羹,你尝几块再走。”
宛宁揉了揉额头,懒懒地“嗯”了一声。
一直默默吃饭的荷华公主见了,忍不住说道:“瞧瞧,你兄长多么偏爱你。”
宛宁笑嘻嘻转向荷华:“谁家当哥哥的不是这样。”
荷华笑答:“我和王兄小时候也是这样,现在长大了,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明年王兄即将娶亲,将来一旦有了王嫂可就更疏远了。”
寥寥几句话像一颗水雷,轰然间激起宛宁心底千层波浪,她暗暗咋舌,什么?扶苏要娶亲了!
等不及她发问,李桓抢先脱口问道:“扶苏几时说过明年要娶亲?我这两日和他一同上朝,怎么从未听他提起过?”
侍女托着十数样甜点鱼贯而入,荷华不紧不慢夹了一块,先递给宛宁。她语气风轻云淡:“我上个月回宫见省亲,听几位姐姐说起的。据称,父皇选中了王氏的荣霜做正夫人,还有一名故楚国的公主做侧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