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铺着柔软顺滑的灰熊皮,两头各摆着一只攒花厚枕,一旁香炉里熏着的金丝细炭升起袅袅轻烟,她等得不耐烦了,眼皮上像挂了铅,渐渐犯起困来。
不过,一想到扶苏方才话中有话的样子,她再也睡不着了。
他到底有什么话要说?
宛宁一指拨弄着香灰,满脑子问号。
四海归一殿里暖饷融融,李斯和李桓食不下咽,只顾巴望着殿门着等扶苏回来。
扶苏才前脚刚他进来,二人连忙扑上去相迎,直到听扶苏细说了情况,悬着的一颗心才得以放下。
李桓是个心细的人,对周遭的一切都体察入微。他立在父亲身后不发话,却从扶苏脸上读出一丝还未消散的暧昧。
大殿的至高处,始皇帝还在为刺客的事气得七窍生烟。
过了这么多年的元日,就数今年最不顺心。
赵高在旁布菜侍酒,看始皇帝食欲恹恹,伸手夹了一块酸辣口味的肉片给皇帝开胃。
伴驾多年,皇帝的胃口被他摸得一清二楚。果然,这一筷子夹得很奏效,始皇帝胃口大开,终于渐渐平息了怒气。
此时,扶苏也吃不下饭。
所有的人都在笑,他心里却惴惴难安。
赵高看着他,把一盏甜酒推到他面前:“恭喜扶苏公子。”
扶苏冷心冷肺地推开面前的酒:“谢赵大人好意,我今日不胜酒力。”
酒菜这样香甜醉人,他记挂着内宫深处正在养伤的那个人,为一会儿表露心迹准备着措辞。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力和直觉,从无数的细枝末节来看,丞相家那位有点小笨却心智淳朴的千金,绝对有和他一样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他也说不清是从何时开始的,总之不是始于初见,也不是最近才有。
二百七十道御菜上毕,十八位皇子纷纷向始皇帝进贺新春。
由幼子胡亥打头,胡亥这几日从老师赵高那儿学来不少吉祥话,一开口就逗得父皇哈哈大笑,经他几句小大人儿似的贺词,始皇帝把乐工行刺的事忘到九霄云外。
赵高看在眼里,不禁浮上得意的神色。
长子扶苏作尾,能用的好词佳句都被弟弟们用尽了,他索性最朴实地奉上一句:“儿臣恭祝父皇万寿安康,大秦基业绵延永世。”
这恰好是他最愿意听到的。
始皇帝单手捋着胡须,扬声道:“扶苏说的深得朕心。”
扶苏嘴角含笑,依然恭敬地行礼:“父皇与天同寿,理应如此。”
一句话就说到始皇帝心坎里去了,不愧是众皇子中最受人看好的一位。
歌罢舞尽,扶苏急匆匆往内宫深处赶。
宛宁侧倚在厚枕上,举着银镜照了照,伤口已经止血,皮肉外沿肿成一个小包,突兀地挂在额角甚是碍眼。
她见扶苏来了,急忙扯了肋下的帕子挡着。
“你来了。家宴散了?”
扶苏长身立在榻前,隔着一层烟雾似的碧纱床帏,柔声道:“接你的车马在门前等着呢,快回府去好好养伤吧,只要调养得当,入夏之前就能长好。”
听他啰嗦了几句,宛宁蹬上鞋,“你不是有事要说吗?”
扶苏拨弄着帐角的缀珠,兀自沉吟,考虑着这话到底该不该说,该怎么说。
宛宁眨眨眼,“你倒是说话啊,傻杵在那儿站着干嘛?我还急着回家呢。”
扶苏迟疑片刻,有些事,说出来总比不说要好。
他想说自己中意她许久,想说自己并没有即将迎娶的准夫人,还想说,假如可以的话他打算在今年春天向父皇请求赐婚。
原本是来之前想好的一番话,话到嘴边,竟不知从何说起了。
两人互相看着,碧纱后头,宛宁毫不避讳地直视他,一双眼睛又黑又亮。
扶苏幽幽叹气,憋了半天,挑了最直白的一句:“你愿意不愿意做我的夫人?”
宛宁嘴唇微微地翕动,小脸红涨,脑子有点犯晕。
在心里咀嚼了一遍扶苏的话,不得不说古人求爱的方式真是既直接又开放,竟然这般轻而易举地就上升到婚姻层面了。
她是打心底里一万个愿意。
见她半天不回答,扶苏追道:“不答话是什么意思?”
一刻的沉寂,像过了一个世纪一样。
宛宁抬眼看他,正对上他垂下来的目光。“你难道不知道,不说话就是默认吗?”说完,一双眼睛笑成狭长的月牙。
扶苏立刻转笑,单手掀起横亘在中间的碧纱床帏,攥紧了她的手说:“当真愿意?”
面对突如其来的幸福,她只想说,我不会在做梦吧?
宛宁高兴得都结巴了:“当、当然愿意。”
扶苏喜不自胜,他竭力自持,嘴角不由得弯了弯:“既然如此,今年一开春我就去求父皇赐婚!”
宛宁也不接口,只用力地握了握扶苏的手。她沉浸在喜悦中,心里扑通扑通直跳。
暖炉烘出的暖风直往胸腔里灌,先前只觉得温温地泛着甜意,这会儿再吸一口气,似乎要把人暖化了。
外间的车奴等得烦了,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马鞭,听见屋里有人朗声大笑,看了眼天色,也不敢硬催,只附耳立在窗下道:“宛宁小姐,时辰不早,宫门一会儿就关了,咱们该回府了。”
扶苏恋恋不舍得松开手,理了理衣襟送她往外走。
待她上车之后,又悠悠一笑:“慢走。”
回到丞相府,侍女架了宛宁下车,久候在门前的李斯和李桓立刻扑上来查看伤势。
外头天寒地冻,李斯年事已高,身上却覆了半寸厚的雪。
一直以来,李斯是真心实意地疼爱女儿。宛宁却总和他保持着距离,毕竟她不是真正的宛宁,李斯也不是自己的生身父亲,直至此情此景,她才彻底打开心防。
宛宁满是愧疚地替他抖干净毡帽上的雪,安慰道:“父亲放心,太医说问题不大,只要调养得当就不会落下疤。”
李斯听了,对身侧的侍女严加嘱咐:“记住了,务必要按照医嘱调养!”
侍女不敢怠慢,连声回道:“奴婢记住了,奴婢记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给等着滚床单的同志们说一声,男女主不会在未来三章之内成亲的……
☆、家事难断
休养了小半月,宛宁额头上的伤口生出一层浅红色的息肉,她壮着胆子伸指去摸,光秃秃滑溜溜的,倒是不疼。
听说刺客已经被处决了,行刑的手法极其残忍。
《大秦律》是当年由李斯为首修订的,宛宁粗略翻过几眼,通篇都是枭首、黥鼻、笞杀……等等字眼,一想到这些苛刑是由父亲所定,宛宁后脊梁骨泛起一阵恶寒。
宛宁拽回逐渐飘远的思绪,照常在伤口上涂些外敷药。
用指尖挑起一团白色的药膏,慢慢匀开敷在伤处,凉丝丝的,药里加了香料调和气味,不细闻还以为是香膏。
她心情大好,对着铜镜哼起歌来。
屋外头突然吵吵嚷嚷的,一个丫鬟提着八度高的尖嗓门叫个不停。宛宁头上青筋骤跳,听得心烦,将药盒在桌上一摔:“大清早的,是谁在外头闹呢!”
她刚要传人进来问问,吊嗓子的那位已经不请自来了。
原来是荷华公主的陪嫁宫女采苓,再一瞧,后头还跟着自己的贴身丫鬟月容。
采苓气势冲冲,一副要来讨债的架势,月容则是缩着脖子,大气也不敢喘。
她可没少听丫鬟们提起过采苓的名字,她仗着自己是宫里头出来的,经常在丞相府府里欺凌下人,成天横行霸道。采苓毕竟是陪嫁,算是下人里比较有身份的,寻常丫鬟们招惹不起她,只能生受着。
可宛宁不这么想。
纵使采苓是公主身边的人,想折腾尽管去下人堆里折腾,要是敢闹到主子这儿来,摆明了是尊卑不分。
谁知宛宁还没开口,采苓倒是先开口了。
只见她一手叉腰,一手薅着月容的耳朵,吐沫横飞地告状:“六小姐,请你管好自己家的丫鬟!”
宛宁扭过脸来,眉心皱成一团:“我的丫鬟怎么了?”
采苓气势不减,推搡月容一把:“这个小贱货隔三差五就跑去我们驸马院外头偷窥,起先我还没闹明白是什么意思,最近几天我才算发现了,她见了驸马爷就一通媚笑,你说她安的什么心?是不是没脸没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