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公穿了一件宝蓝羽绉面紫貂皮的鹤氅,显得年轻了不少。他站在船头,望着开阔的河面,耳边还能隐隐听到岸上铺子做买卖的声音,便不由得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便就是他撑不下去了,现在的情形叫城儿接手,也不算太难。“今日倒是热闹得紧。城儿,你将来也定然要多多出门,可不能在宫里两眼一蒙,就算完事儿了。”
“孩儿记得了。”虞城跟在他一边,闻言恭敬地道。只是他说完以后才回过味儿来,穆公这话说得十分轻巧,但是这以后……听起来怎么像在交代遗事?他不由得皱了皱眉,道:“这外头冷了么?君父不如进船舱里去看吧?”
穆公又摆了摆手。“有些事,迟早都要说,你也不用太担心了。”他还想说点什么,只是一阵痰意泛了上来,旁边立即有人奉过了铜盆清水。
待这件事处理完后,虞城正想再次劝说穆公回船舱里去,突然岸上传来女子清脆的笑声。两人一起望了过去,只见一群外头罩着纱衣的少女在挑油纸伞,人人手里都拿着一把。伞面繁花,衬着人脸如玉,煞是好看。
此情此景,便就只能叫他们想到一个人。穆公放下手里的帕子,微微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小婵怎么样了。”
当日武王来给儿子提亲,准备的礼物几十车,排出去三条街。这排场足够了,表面上看起来,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人人都说虞婵是穆公的心肝宝贝女儿,绝不是轻易能娶到的;但只有穆公自己才知道,他根本就是在等武王上门来提亲。
原来按照惯例,上至天子下至平民,若是有这能力,定会在子女出生之后请人占卜一卦。这占卜的结果当然各有不同,但虞婵一生下来便有不同了——她出生之时正是夜里亥时过半,天上七星捧月,大吉之兆。穆公大为欣喜,再请人这么一卜,结果卦象把知道的人都吓着了。
天嘉富贵,及笄安宁;一朝剧变,否极泰来;得失寸心,百鸟朝凤。
这就明摆着。不论过程如何,虞婵命里注定是要当王后,而且是这天下的王后。用的还是百鸟朝凤,说明还不是普通的情况,而是天下人都心悦诚服。
一般来说,这联想便是,虞婵将来能嫁进洛都里去。但是洛都里,公子虞墴年纪比虞婵大出了十几岁,现在已经张罗着娶妻了;还有亲缘关系摆在那里,嫁过去的可能十分小。而且说一句不敬的话,以蒲朝王室的水平,想做到百鸟朝凤什么的,未免难以办到。
穆公没有反叛之心,只想好好守着樊国,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不知道现在的情形是怎样的。卦象说得含糊,他也已经察觉出来了。南越北魏,都想要这天下,实力也是均当的。越国公子昭律二岁,魏国公子田克七岁,哪个都比虞墴可能得多。
至于在这两个国家之间,为什么穆公偏向越国,那也是有原因的。自家女儿从小生长在南方山明水秀之地,这地方气候适宜,水土养人。而呈都倒还好,至少还有山有水,风俗习惯还能近点儿;绛都可就略糟,南北差异摆在那里,平原一马平川,民风又彪悍,怎么看都不大合适。
再从年龄来看,若是虞婵嫁给田克,那时候也定然不可能是嫡妻了。这天下诸侯国那么多,又不是只有他樊国一个诸侯有女儿。魏国怎么可能特意等他们?
最重要的一点是,越国的整体实力其实还是强于魏国的。那时的穆公怎么算也不会知道,正当中年富强之时的武王会突然暴毙。
女儿以后会有好前程,穆公自然是高兴的。但是他又有这样的担心,一是,这话泄露出去必然会引起所有人的注意,招一大堆人来给他们添麻烦;二是,百鸟朝凤之前还有否极泰来呢,能用得上这个词的还不知道是什么大灾难,能不能挺过去还是个问题。
为了这两个原因,穆公悄悄地叫人改了最后一句。成了普通的大富大贵之语之后,这就显得一点也不显眼了。虞婵平平安安地长大了,期间的一切都非常好。
这件事穆公没有和任何人提过,直到现在想起来,觉得自己再不提,就没有时间了。“城儿,进去说话吧。”这种事,当然必须隐秘交代。
虞城先是高兴于君父终于采纳了他的建议一次,不过半刻,就被他所听到的内情震惊了。没错,他很疼他妹妹,那不是因为这个卦象,而是因为虞婵本身乖巧又听话。结果,事实上却是这么一回事吗?因为君父刻意的掩饰,所以他妹妹才会有一个相对平静安宁的童年?
“为父也知道,想帮忙也不那么容易。”穆公最后总结道,“但是这一劫到现在还没来,不得不让为父担心了。”若是他没有料错的话,这件事应该快要发生了。而他有可能撑不到那时候,当然要嘱咐儿子注意。
“孩儿记下了。”虞城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便就是他不知道自家妹妹有多大成就,他也是一样照顾着的;如今知道可能会有问题,那当然也会小心仔细地都顾全了。只是穆公这话比之前的那句还像交代遗言,他接下来就哽住了。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后半句也许有逆转的可能,前半句……还没有人能逃脱——
平王二年四月二十四,樊国穆公薨。
平王二年五月初三,樊姬得知消息,加之王不听劝告,吐血于岚仪殿,立昏厥。
77第七十六章 迁都雍地
平王十年五月初八,王召集天下诸侯王公,于洛都清平殿称帝,改国号大越,年号清平。是日,为清平元年,其后大军返。之前多年征战,帝虽未撤诸侯之位,但已掌天下之权。
清平二年八月初一,帝北迁都于雍。雍水河畔,大越宫建,是为天下之中。繁华旧都之宫殿,此后仅作夏宫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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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七月金秋,桂子十里飘香。雍地位于阿阳山南,雍水之北,地势高低,易守难攻。河边平原绵延数百里,一年四季风调雨顺,堪称天府之国。大越宫就是从河边高地平地而起,层层叠叠,高台森严,毫无疑问地是雍地最高、最广阔、最庄严的建筑。再等到宫殿建成、帝后北迁到达此地,这里就不仅仅是个天府之国了,而可以名正言顺地改名叫雍都。
经过工匠们一年多的紧张赶工,此时宫殿的主体——天门宫及其后面配置的寝殿——早已完成。还在呈都的陛下下了旨意,新朝奉行节俭,不许太过装饰。而仿佛是为了防止底下人“不小心”弄得太过富丽堂皇,这迁都的日子定在了八月初一,实在是让人怎么赶也赶不及了。
雍地本是务农为主,间或有些打猎的和打渔的。便是有些小街市,那也上不了大台面。不过是占了地利之便,新都才选址于此。这也就意味着,要建的东西十分多——护城河,城墙,门楼,宫殿,等等。光靠本地的农民是不够的,所以许多南人奉旨北迁,也有许多北人奉旨南迁。这其中不乏朝中重臣,也不乏底层商农。这一年多以来,已经有许多人一批一批地到达雍地,慢慢地适应了气候,重新做起了自己本来的营生。
眼看距离迁都之时只剩一月,雍地也已经不是之前的那幅样子了。河水澹澹,城墙高耸;街市交错,人流密集。都城正中是天子的宫殿,仅仅是按照规制的五重宫门,就足以彰显君临天下的威势。
正是开市后的早时光,人最多的地方自然是早点铺子。炸得酥脆的芝麻大麻花和红豆馅儿麻团散发出诱人的香气,雪白的米糕馒头旁边是金黄的玉米面饽饽,豆浆和羊奶应有尽有,端得是一副南北合璧的好样儿。
铺子老板是个精神很足的北方汉子,前几个月娶了个南边的水灵姑娘做老板娘,于是这精神头就更足了。这不,他手里炸着油条,眼睛里还注意到了长街那头走来的老顾客,不由得亮嗓子招呼了一声:“二位大人起得真早诶!今天是要玲珑蒸糕还是百果小笼?全都给您备下了!”
做小买卖的,也该有点眼力见儿,至少铺子老板绝不是看见谁就称呼大人的。只是这二位衣着华贵,谈吐不凡,绝对不是普通人家。而且他们都在这条街上有府邸,正是对门,气派得很。再听那南方口音,就算是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官,也该知道是从呈都派来的先行大臣了。
两人很快就走近了。他们一个年长些,一个看起来年纪还很轻。年长的一副好脾气的老先生模样,听到这话就笑道:“什么都能省,就是每日里的早饭钱从来省不下来啊!”然后他深深嗅了一口气,道:“今日也不要那许多清淡的了,来个拿手的油炸千层酥好了!”
那年轻的看起来也没什么官架子,只不紧不慢地跟了句:“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这什么都能省,早饭是决不能省的。”然后他也转向了老板,道:“今天给我来份和他一模一样的。”
老板听了这话,哪里还有不高兴的道理?他当即就爽快地应下了,给他们张罗好桌子。
“听起来还真是一套一套的,唬人得紧。”两人走过桌子那头,年长的那个又笑了一句。“刚才那句又是和夫人学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