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魏他爹死得早,只留下他这一根独苗,刘寡妇一个人辛辛苦苦地把他拉扯大,心疼得紧,本还想送他去读书,可小魏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去了学堂里总被人欺负,每天遍体鳞伤的回来。刘寡妇没办法,只能把他养在家里头。我看那孩子越来越沉默寡言,生怕他给养废了,所以才介绍他去府里看马。工钱虽然不多,但活儿也不累,总比整天窝在家里头强……”这中年马夫一进巷子便一反先前胆小老实的模样,开始啰啰嗦嗦地说个不停,书宁总觉得,他跟那小魏和刘寡妇之前似乎有些关系不寻常。
磨盘街是个贫民窟,小小的巷子里住了二三十户人家,进进出出,好不热闹。因书宁一身光鲜颇引人注目,便有不少人悄悄地躲在门口指指点点,显然其中有不少人识得那马夫,瞅见是他,脸上愈发地露出暧昧表情。
马夫很是尴尬,一路举起袖子掩住脸再不敢出声,好不容易到了刘寡妇家门口,那马夫却是说什么也不肯进去了,咬着牙道:“小姐您也看到了,这街上的邻里们都是群长舌老娘们儿,我不过是来过两回,她们便传出些不像样的话儿来。我也就罢了,日后不来就是,可这刘寡妇和小魏哥儿却还要做人——”
书宁朝巷子里瞥了一眼,瞅见那一双双躲在门后的眼睛,心中暗暗摇头,遂挥手应道:“也罢,你就在外头候着吧。”说罢,便上前去敲开了刘寡妇家的大门。
敲了好一阵,总算听到屋里有轻轻的脚步声,过了好一会儿,大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还算齐整的中年妇人的脸。
“二位贵人找谁?”刘寡妇平日里甚少出门,日常所见的都是巷子里的邻居,何曾见过似书宁这般光鲜尊贵的人物,顿时有些发憷,只当是家里头的儿子又惹了事,说话时声音都有些发抖。
书宁见状,愈发地和颜悦色,柔声问:“小魏可在家?”
刘寡妇愈发地不安,悄悄抬头朝书宁和一心大师打量了一番,见他们俩一个是稚龄少女,另一个则是出家道士,且都生得一副好模样,心里头的怀疑和畏惧这才稍稍消减,并不回话,而是小声问道:“二位贵人找犬子所为何事?”
书宁一听她这话里的意思便晓得小魏就在家里头,遂一边推门一边笑着道:“是有些事,不过要当面问他才好。”说话时,已经不由分说地进了屋。一心大师摸了摸鼻子,也紧紧地跟了进来。
刘寡妇一来拦不住,二来也不敢拦他们,只得慌忙奔进去低声唤道:“魏哥儿,魏哥儿,你是不是又闯了祸了,人家都找上门来了?”
“我哪有?”屋里传出少年人稚嫩的嗓音,“娘你又不是不知道,最近我都没怎么出门。”说话时,里屋的门帘一掀,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瘦高细长的少年人。
“啊——”小魏瞅见书宁顿时发出一声惊叫,尔后慌忙行礼道:“是……是东家屋里的小姐,您怎么来了?”
书宁眯着眼睛看他,少年人的脸上写满了惊讶和意外,却没有丝毫的心虚,眼神干净且透彻,完全没有她所预料的狡猾和贪婪。也许这孩子特别能装?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来?”书宁的眸中射出森冷的光,直直地逼在小魏脸上。小魏吓得险些跌倒在地,脸上却依旧一片茫然,“我……我……不晓得,我……没干什么坏事儿啊?”
“那匹马呢?”
小魏使劲儿地挠脑袋,声音微微发颤,“哪……哪匹马?”
书宁微觉不对劲,但还是耐着性子继续问下去,“那匹枣红色的马,上个月初八,我骑着它坠马的。“
小魏一双眼睛顿时瞪得溜圆,傻乎乎地看着书宁,又惊又怕地回道:“我……我也不晓得啊。您……坠马……初八……我月初就辞了工,走的时候小枣都还好好的……”
“不好!”书宁猛地一拍脑袋,一跃而起直朝门外追去,一心大师立刻会意,赶紧追在后头。巷子里早已不见了那中年马夫的人影,书宁与一心大师一前一后地奔出巷子,不止不见那马夫,就连原先拴在巷子口的几匹马也不见了踪影。
竟然被这么个貌不惊人的马夫给骗了!书宁和一心大师你看我,我看你,尴尬得连哭都哭不出来。
☆、第六十七回
六十七
书宁和一心大师自以为自己是聪明人,不想今儿却一齐在这貌不惊人的马夫身上上了个大当,二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阵,最后竟一起摇头笑起来。
一心大师斜着眼睛看她,打趣道:“还以为你这丫头多厉害呢,结果竟是连个小啰啰都对付不了,实在丢人。这要是传出去,你都没脸见人了。”
书宁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不以为然地道:“我怕什么,我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被人算计再正常不过。倒是大师你威名远播,今儿竟栽在这小毛贼的手里头,不知有何感想?”
一心大师伸了伸胳膊,很是豪放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又拍了拍身边的石板招呼书宁道:“那小子早就跑远了,咱们左右一时半会儿也追不上,索性坐下歇歇,回头让侍卫们找去。”
书宁却不动,依旧站在原地朝四周打量,恹恹地叹了口气道:“等到侍卫们赶过来,那人只怕早就出了城了。”但现在的形势也容不得她有异议,就凭她一个人,可真没办法把那马夫从宁州城里翻出来。
一心大师随手在旁边的米粉摊子上端了个盛满酸萝卜的小碟子,也懒得拿筷子,直接用手抓了块萝卜塞嘴里,罢了又把碟子朝书宁送过来,一边嘎巴嘎巴地吃着脆萝卜一边道:“那也没法子。”说罢,又半抬着头瞥了她一眼,蹙眉道:“你这小丫头的性子怎么忽然变得这么急了?”
书宁却默然不语,过了好一阵,她才慢吞吞地靠着一心大师身边蹲下,低低地道:“我本就是个急性子,这会儿又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省得胡思乱想。”
短短的一个多月发生了这么多事,书宁的心境早已不同于以往。先前的她没有那些爱恨交织的记忆,所以活得简单而快乐,可如今的脑子里却装满了各种沉重的感情,爱或者恨,绝非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的。
但是,那个肆意胆大、敢爱敢恨的崔玮君已经死了,她不能一直停留在过去的记忆和生活里,她必须是宁欢,只能是宁欢。
一心大师侧过脸来看她,去年初见时圆润的小脸已经出落得清秀可人,漆黑的眼睛深不见底,眼眶却微微有些泛红,显得既哀伤又落寞。一心大师忽然觉得嘴里的酸萝卜也没了味道,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把碟子放回原处,又往书宁身边凑了凑,小声问:“小丫头你若是放不下,为什么不回去?”
“我没有放不下。”书宁狠狠咬牙,飞快地否定道,罢了又猛地朝一心大师瞪过来,狠狠道:“换了是你,也没法子说忘就忘吧。哦,不对,大师乃出家之人,四大皆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一心大师嗤笑,“和尚们骗人的话你也信。”说罢,一伸胳膊站起身,又拍了拍身上的灰土,低头朝书宁道:“你若是放不下,就回京城去跟你那小情人说清楚,他还能不娶你?若是果真放下了,还纠结个什么劲儿,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照我说,咱们赶紧去把那害人的东西找出来,有怨抱怨,有仇报仇,这才痛快。”
书宁哭笑不得,“您说得倒轻巧。”她现在的身份是宁家二小姐,整个大周朝谁都能嫁,却就是不能嫁给周子翎,否则,定要引得仁和太后及满朝文武的顾忌,便是宁老太太再心疼她,却也不能不有所顾虑。
“老实说——”书宁纠结了一阵,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一心大师,“大师您觉得我的脾气是不是特别不好?”
她知道自己性子急,脾气大,而且还自以为是,听不得旁人意见,要不然,也不会总是与周子翎吵架。他那样尊贵的身份,所有人都恨不得把他高高地供起来,便是先帝也拿他没辙,只有她总肆意妄为地不给他好脸色,两个人吵架就跟家常便饭一般。有时候书宁甚至怀疑,如果那个时候她不是被害,两个人的感情究竟还能维持多久。
一心大师斜着眼睛看她,不说话,真真地此时无声胜有声。
书宁脸上涨得通红,扁了扁嘴,小声埋怨道:“大师您可真不客气。”
一心大师脸上露出豁达的笑容,笑眯眯地回道:“过奖过奖。”笑了一阵,他又若有所指地小声喃喃:“人活一辈子不容易,没有谁是一辈子都顺风顺水没有半点波折的,最难得的是要看得开,这样活得才开心……”
明明没有说什么,可不知为什么,回去的路上书宁的心情好了不少,每一步都走得很轻松,回了院子里,也没急急躁躁地立刻换人去捉拿那个马夫,只跟侍卫说了几句,让他们在城里四处查看,同时又分别给京城宁家和云泽兰去了信。
“我可是宁家的千金小姐,这种事儿怎需我亲自动手。”书宁坐在太师椅上一边慢条斯理的品着茶,一边理所当然地把院子里的下人们指挥得团团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