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惯了容越的谨慎和条理,从来没见过他如此地不讲道理。平日里的容越会不时地拿着一本书郑重地跟她说不能晕墨,不可错笔,可如今怀里这厚厚的一沓……
然而在看到容越有些不耐烦的眉眼时,沈陌只得点头说是。“主子的话就算错的也是对的!”这是管家训话时常说的,此刻,她深有体会。
“等等!”背后的声音显得有些无奈。
沈陌诧异地回头,“少爷还有何吩咐?”
“你是刚从外面打滚回来吗?这么脏!”
看到容越略带嫌恶的眼神,沈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袖口被树枝挂出长长一道,裙摆上沾满了泥渍,被雪水融化的水渍更是不必说,满身都是。她窘迫地抬头看容越,突然觉得有些冷了。
老天似是听到沈陌的呼唤,下一秒,便有一个温暖的东西朝她飞来。沈陌扒下遮住视线的布料,怎么也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
“少爷,您的衣裳……”
“裹住,别弄脏了我的书,还有,别再还给我,脏!”
当时容越的神态沈陌记得清清楚楚,这句话他是目不斜视地看着书说出来的,那感觉好像是书中有一摸一样的句子,他只负责念出来一般。
“别想太多”,沈陌在脑中自动地翻译成这句话,所以她把容越的衣裳放到一旁,高高将袖子撸起,她知道此刻的自己在容越眼里已不是一个人那样简单,她是一团人气,在如此静谧感伤的夜能够陪他一起分享孤寂的存在,是一个很重要的存在,俨然一股英勇赴死的姿态嘴角却弯成可疑的弧度。
也不知写到第几个字,沈陌只觉得眼前的烛光一暗,落笔不知何处。手中的书猛然被抽走,惯性使然,墨晕黑了手背。
然而却黑不过容越的脸。
“出去!”
“少爷?”
“现在就给我出去!”
“是。”
沈陌听话地走出去,却是片刻便重新敲门,在容越的视线下拿起桌角的衣裳从容地穿上,甚至还温暖地裹了裹自己。
“少爷说的对,不能脏了您的书,恳请少爷再给奴婢一次机会。”即使是在半醒状态,还是不肯抛却身份,非要演这么别扭的戏码,沈陌无奈了,却还是认了,为了这少有的温情。
如果沈陌意识到这温情会给容夫人惊讶的话,也许她会早早的做出些准备,然而终究没有如果,当沈陌在容夫人略带探究的眼神中从桌上爬起来的时候,顺着她的视线看到自己身上的外衫时她才惊觉,容夫人眼中的不是探究,而是警惕!
“夫人!”沈陌赶紧站起来行礼。
她等着容夫人的反应,期间,想起她枯木般的眼神,想起她软弱的哭声,然而对这个高高在上的主子,唯独没有战战兢兢。
“嗯,帮少爷彻夜誊书也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果然,沈陌良久等来这样一句尚算正常的驱词,出去的时候瞥见主位的容越已然不在了,不由得甩了甩脑袋,竟还留着昨夜梦中的笛声,其实她很想起来告诉容越有一个地方吹的不对,然而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一个漫长又短暂的夜,她这样定义,回到厢房,重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沈陌似乎除了誊写便没有其它的事情,一切归于平静后,她一度认为自己的人生只要这双手便已足够,可这双手对于容越来说,似乎太够了些。
“越哥哥,你就答应我嘛……越哥哥。”
远远便传来姜素衣撒娇恳求的声音,沈陌坐在书房的小角落里,早已听惯不惯了,并没有抬头张望,但耳朵却没有闲着,然而除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除外,听不见容越的任何回应。
“姜素衣,别再胡闹了,那种场合我绝不参与。”
“可是,这是我首次在池花殿上亮相,越哥哥只要你肯帮助我,魁首的位置我定能拿下。”姜素衣言语中满是期待和希冀。
“你夺不夺魁都与我无干。”
“容越!”满不在乎的一句话激得姜素衣俏脸一怒。
“怎样?”
“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我就赖在这里不走了。”
容越埋首案头,“随你。”
姜素衣气急之下环顾四周,终于发现了沈陌的存在,眸光一转撇过脸去道:“越哥哥,你再不答应,我可把阿陌带走了。”
容越抬起头,片刻,若有所思地看着姜素衣道:“你确实可以把她带走。”
此言一出,姜素衣愣愣地看着容越,“你已经不需要阿陌给你誊写书稿了?”在她讶异神情的背后,沈陌正睁着一双大眼睛灼灼地看向容越。
“谁说不需要,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在池花殿的时候把她带走。”容越仍旧拿着一本书随意道:“沈陌这些年也跟着我学了不少曲子,要跟你琴箫合奏自是不在话下。”
“可是……”姜素衣跺跺脚,池花殿本是宁城闺中女子的盛会,她本想让容越陪着,竟被他推迟到这种地步。
“没什么可是的,天色已晚,既然事情解决了你也该回去了。”
“你……”姜素衣脸上顿时失落一片,可惜的是容越没有看到,然而可幸的是被沈陌看到了。
“少爷!”沈陌在姜素衣夺门而出的前一刻出声。
“少爷可是想让奴婢用笛箫给姜小姐伴奏?”虽是不明白他们口中的池花殿是什么,但眼前的情景她还是多少领会的。
“嗯,到时候给你放假便是。”容越以为她只是想证实确认什么,却在她举出手指时发现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沈陌举出的是经过粗略包扎了的手指,虽只是一个简单的中指,但容越和姜素衣都明白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少爷,奴婢方才在削竹笔的时候误伤了指腹,恐怕……姜小姐的任务,难以胜任。”沈陌略带歉意地看着姜素衣,无辜,也无奈。
沈陌也不知道后来的容越有没有察觉到什么,只是在姜素衣担忧地跑过来问她怎么这么不小心的时候知道骗不过,对她使了使眼色。姜素衣愕然片刻才反应过来,调皮感激地向沈陌吐吐舌头,也因此挡住了容越的神色。
容越最后终是无奈应了。
此后的一天,外面开始传遍了太守府千金和容府少爷要在池花殿上琴瑟和鸣的消息,一个是沉稳干练的佳公子,一个是娇美可爱的俏小姐,自是惹来不少人的艳羡和议论,甚至有人开始预测本就交好的两家从此要开始走上世亲之路。
当然,所有的这些整日窝在容府书房一角的沈陌是不知道的,甚至连池花殿是何物她也是后来从满脸欣喜的姜素衣口中得知一二。这个宁城盛事每三年才举办一次,算是青年男女的节日,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属“殿后”之争,这是宁城十二岁以上女子之间的比试,较量“琴”与“舞”,夺魁者将成为宁城的女神,更有名扬天下的机会,是每个宁城女子的梦想。姜素衣今年刚满十二,磨着容越给她的“琴”配音也正是因为池花殿。
各府的小姐打扮地顾盼生姿,要把平生所学展现在众人面前,就算是贵门子弟也难挡诱惑,更何况是寻常百姓,所以池花殿当日必是万人空巷。
姜素衣敲着沈陌的脑袋说:“阿陌,你真无知。”
姜素衣说:“阿陌,这次我一定要带你出去见识见识池花殿。”
沈陌恍然,正色道:“小姐,你定能夺魁。”
当听说庙会承办者得知容越会参加给容府送来评委请柬时,沈陌笑了,宁城的大户人家并不多,容府占一席,还有古不拘的古府占一席,她的话没错,这次的殿后之名姜素衣是逃不掉了,腐败这东西即使是在古代也处处有之,但所有人都乐意,也包括她。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意外”这东西它也无处不在……
第十章 笛箫乱
大概是姜素衣叮嘱过的,容越在出门之前还不忘找到沈陌,扔给她一个包袱,说了句“限你半柱香”便径直走了。
诧异地打开包袱,上好的料子,素净的颜色,是一件衣服,确切的说,是一件男装,沈陌这才明白过来这是要带她去池花殿了。
其实有时候沈陌真佩服容越的记忆力,每次的每次,当他需要带着沈陌外出时,都不忘抛给她一件男装。还记得第一次的时候她忐忑地问过容越原因,他只是凌厉地看着她说:“我要的是书童,不是贴身丫鬟。”
沈陌恍然,原来自己是他的书童,而在他的眼里,书童必是男孩。她想起那个被自己带着疯狂地跑了数个街道的少年,她突然很想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他第一次见到穿着男装的她便称她为小姐,而她顶着女装在容越面前生活了四年,他却在试图混淆她的性别。
半柱香的时间其实不长,她必须和陌生宽大的衣饰作斗争,她还必须隐藏好自己的长发,所以当她气喘吁吁跑至大门时,容越已然上了马车,车夫不住地往府里张望,见她来了似是大松了一口气,偷偷地告诉她少爷已经不耐烦了,怕是再晚个两三句话的功夫便要发怒了。
沈陌坐在车夫旁边,知道什么也看不到,却还是忍不住往后瞥了一眼车帘,怨念没有,习惯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