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筠神色黯淡地摇了摇头,对我小声地道:“奴婢多谢皇后娘娘美意。只是,奴婢和奴婢心中的那人永远都不可能了。奴婢试着问过他,他对奴婢说,他心上的那个女子只有一个,只是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见她如此伤情,我也不好再问些什么,只是觉得心中隐隐作痛。为什么女子都会为一个男人而如此伤怀?爱亦难,恨亦难,喜怒哀乐都随着那个人而变换,直至失去自我。而男人呢?他们会为一个女子如此吗?不,他们不会,因为在他们的眼中,江山比女人重;家国比女人重;忠孝比女人重;名利还是比女人重……女人如衣物,连孔圣人都如是说,更何况这些凡夫俗子。左不过都是一样的想法罢了。
“那你……”我担忧地问道。绿筠转而笑着对我道:“娘娘请放心,奴婢今生心中只此一人再无他念。奴婢亦不求能与之相伴,只要奴婢能看见他,哪怕只是远远地一眼就够了。奴婢只想一直在椒房殿里陪着娘娘,照顾娘娘。”我轻轻地抚上她的手,“傻丫头,一辈子陪着我,大好的韶华便都付给了这深宫高墙。”她苦笑道:“宫里的女人,哪一个不是韶华尽逝,终身禁锢在这深宫里?”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是啊,这宫里的女人,无论太后也好、皇后也好、妃嫔也好、宫女也好……哪一个不是将这大好年华都付之东流?忽然,一声嘹亮的“姨母”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不禁喜出望外,对绿筠说道:“快,去门外看看,是不是去病来了?”“姨母!”声音渐近,一个小小少年挺拔的身姿出现在我眼前。绿筠笑着对我道:“娘娘您看,这奴婢还没出去迎着呢,他倒先进来了。”
我惊喜地招呼着他,不禁感叹道:“去病,快来,叫姨母好好看看。有日子没见了,一不留神竟窜得这么高了。”我瞧瞧他的身后,疑惑地问他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吗?你娘呢?没有跟着你一起来?”去病摇了摇头,满不在乎地说道:“没有,只有我一个人来的。”我不禁嗔怪道:“这么小的孩子竟也放心让你一个人进宫来?你舅舅又去了朔方打仗,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办?”
只见他高昂着头,拍着自己的胸脯对我说道:“姨母,我都快十五了!不再是小孩子了!”快十五了?我一愣,旋即苦笑着,转头望着镜中的自己:去病都快十五了,原来我早已不再是那个长乐坊一曲歌罢红遍长安的香盈袖;亦不再是风华正茂略带青涩的家人子。从夫人再到皇后,从妍儿到据儿,原来我在这汉宫之中已经不知不觉走了这么远。我情不自禁地抚上自己的眼角,不很清晰的铜镜,看不清我的肌肤上是否已经有了浅浅的细纹。我不禁哑然笑道:“原来我早已是三十出头的年纪了。”
去病一把搂住我的脖子,亲昵地看着镜子中的我对我说道:“不,姨母在去病的眼中永远都是全天下最美的人,比天上的仙女还美!”我点了点他的鼻子,笑着说道:“你啊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嘴甜了,比天上的仙女还美?你见过仙女长什么样子吗?是不是都喜欢这么夸人啊?”说完,我却一时愣在了那里。
“你真漂亮,你是天上的小仙女吗?”这句话不知怎地,却忽然飘进了我的思绪里。我低下头去,眼眸中不知不觉地竟带了笑意。“姨母。”去病拉着我的胳膊又摇了摇,我轻轻拍了拍他,对他道:“你舅舅不在,姨母无法带你去上林苑,你就在姨母这里坐一坐,回头姨母让春长送你回府好不好?”
他竟摇了摇头,一双大眼睛对着我眨了眨,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对我道:“不了,我已经去过上林苑了。”“哦?去过了?谁带你去的?”我疑惑地问道。“是姨夫啊!他和我赛马,还带我一起打猎了,他还说等到我再长大一些,就给我官儿做。可是我对姨夫说,我不要做官,我要像我舅舅一样做大将军!他们都笑了,姨夫就说‘那好,等再过两年,朕就让你和你舅舅一道去打仗。人家李广是上阵父子兵,你们倒好上阵甥舅兵!’”
绿筠和茜儿在一旁忍俊不禁。听到刘彻,我的心里又有些不大痛快了。兴许是看出了我脸上的变化,去病关切地问我道:“姨母,您怎么了?是去病说了什么让您不高兴的话了吗?”我摇了摇头,笑着他道:“不关去病的事,是姨母自己的事情。”他转了过来,坐到了我的对面,对我道:“姨母不说我也知道。”
我轻轻笑了,拨弄着手中的一支凤钗,问他道:“你知道什么?”他狡黠地笑笑,得意地说道:“姨母和姨夫闹别扭了!”“啧。”我一瞪,用凤钗轻轻地敲打了一下他的手背,“小子!谁教给你这些的?这是你能乱说的吗?”他一脸无辜地与我争辩道:“我没有乱说,是中常侍大人说的。他说,姨夫有好几次都快走到椒房殿门口了,结果就在宫门口踱了几步,便又回去了。他说,反正来了你也不同他说话,干瞪着眼睛难受得很。”
“哼,说的就跟他有多大委屈似的!”我不禁在心里冷笑道。我留意到他偷偷地瞟了我一眼,见我在看他,便立刻又假装在看别的地方,半晌轻轻地咳了一声,放下了手中的杯盏,悠悠地对我开了口,道:“子夫啊!”“嗯?”我皱起眉头看着他。
“不不,错了。嗯哼!”他尴尬地掩了掩嘴,重又拍着大腿对我说道,“姨母啊,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不要因为一时的嫌隙就成了永不逾越的沟壑。有缘能遇见实属不易;在宫里浮浮沉沉能在一起更属不易;将来儿孙满堂,白头偕老,那更是天作之合。如此的良缘,可不要辜负了上苍的安排。更不要辜负有心人的一番真心。”
我一声不响地看着他说完,他说完后正色地看着我,指着我问道:“你,懂我的意思吗?”我点了点头。他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那就好。”“我是说我懂这些话肯定不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说吧,谁教给你的?”
“这……”他露出了一丝慌张的神色,支吾了一下,斩钉截铁地对我说道,“什么谁教的?就是我想出来的!”我白了他一眼,沉声问他道:“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说,是不是未央宫那位让你来给我当说客的?”他见已被我识破,便羞愧地咋了咂舌。
“哼!真行,竟然叫一个小孩子来劝说我!他自己怎么不来?”我忿忿地说道。“他说他来了,可你不愿意见他!”话一出口,他便后悔地一拍脑门。看来这话是刘彻叫他来说的无疑了。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爷俩儿,竟然合伙来糊弄我!他见我终于笑了,便也露出了浅浅的笑意。我心里一惊,忽然觉得这笑容好生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屋外传来中常侍大人急急的声音。我拉着脸,白了去病一眼,没好气地对他道:“他也真是的,连中常侍大人也拉过来了,到底还有什么招没使?接下来不会还有母后和平阳吧?”中常侍大人气喘吁吁地对我说道:“皇后娘娘长乐无极。陛下请皇后娘娘速速更衣,立刻去未央宫大殿。”
“未央宫大殿?”我皱着眉头不解地问道,“为何要我去未央宫大殿?那不是群臣议政的地方吗?”“启禀娘娘,汉使张骞出使西域回来了。”“什么?”
第 69 章
整个未央宫大殿肃静无声,每个人端坐着,翘首盼着,那个从西域归来的英雄。我心里激动得手心直冒汗,13年了,整整十三年了!从离开长安一直到现在,几乎一点音讯都没有。每当我看到那把琴,心中就会怅然若失。我暗中瞅了瞅刘彻,他的样子比我还要焦急。我知道,虽然他嘴上从来不说,可是张骞这一走就是13年,满朝文武都认为他已经死去的时候,刘彻却从来没有承认过这一点。
“汉使张骞到!”远远的宫门,颤颤巍巍地晃进来一个佝偻着的人影,衣衫褴褛、破烂不堪。不,这是张骞吗?我依稀回忆起十三年前,那个我和刘彻在城门上目送他远去的身影,那个清俊的男子。和眼前这个叫花子般的人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联系。唯有那个挑在竿子上的牌子,让我还有理由相信眼前的这个人便是张骞。
我半掩住面,不让自己的抽泣看在别人眼里;刘彻的眼中却已满是泪水。我从来没有见他流过泪,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是那么一副不可一世、坚定勇敢,甚至有几分霸道得无法理解的样子。可是此刻的他却同我一样,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张骞,那个对他来说最好的兄弟,在经历了13年的磨难之后,终于回来了。
先前中常侍大人匆匆忙忙准备的一切宫廷仪仗以示迎接,似乎都没有派上用处。对于饱经风霜、流落他乡这么多年的张骞来说,他最需要的是回到曾经的家,好好的睡上一觉。可他却没有这样,稍作休息之后,张骞便梳洗了一番,迫不及待地来找刘彻,向他汇报自己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
刘彻在望苍台设了家宴,只我、他、张骞以及李陵、东方朔等几个文臣武将。张骞还带来了他的家眷——是一个匈奴的女人,还有他的儿子。听他说,他的妻子名叫木吉,她是典型的匈奴人,也就是我们现在的蒙古女人:有些古铜的肤色,两团高原红在脸颊之上,乌黑的大眼睛,乌溜溜的两条麻花辫。也许是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中原人,也许是从来没有见过大汉的天子。她有些不自然地一直低着头,并不与我们说话,只慈爱地望着儿子,望着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