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真的对命运这种东西很困惑;有些牵绊,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得开。
我在汉宫,度过了我一生中最美好最幸福的一年多时光。我没有住到阿娇姐姐原来住的甘泉宫,而是搬到了椒房殿。因为在我看来,甘泉宫里永远只有一位皇后,那就是阿娇。椒房殿的淡淡的粉墙,散发着柔柔的清香。妍儿她们几个在院子里嬉闹着,妍儿拿了娟儿的宫花儿,娟儿追着妍儿满院子的跑,最小的媚儿坐在一旁拍手喊着。
我不禁对她们叮嘱道:“妍儿,你就把宫花还给娟儿吧。你们俩追追打打的,当心踩坏了园子里的花草。”绿筠故意嗔怪道:“皇后娘娘怎能怪得二位公主呢?依奴婢看呀,这满院子的春色都及不上三位公主的妍、娟、媚。”
听了绿筠的话,我忍俊不禁。是啊,妍、娟、媚,她们可不就是这满园的春色吗?我正笑着看着,忽听椒房殿的春长进来通报道:“皇后娘娘,长平侯来了。”卫青?虽说名义上,我们是姐弟,我也随了卫家的姓。只不过这层关系,我们彼此心知肚明而已。在后宫,有着诸多不便。他也就很少来我宫里拜访我。看来他来这里,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于是我便对春长道:“快请长平侯进来。”“诺。”
见他不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也就稍稍放下些心来,兴许就是来看看我这个做姐姐的吧,想来是我多心了。我与他寒暄道:“现在你在军中办事,许久不在宫中见到你了。听芍儿说,巧娘给你生了一个儿子,你为他取名字了没有?”我看着他,愣愣地出着神,仿佛并没有听见我对他说话一般。有些狐疑,于是便又问了他一遍。他这才回过神来,对我道:
“恩,我给他取名卫伉。”我暗暗瞅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你在外带兵打仗,时常不归家。巧娘在家里替你里里外外忙着一切,你心里也惦记着点她。”他沉默了一阵,然后“恩”了一声。
我默默地看着他,看他这个样子,有心事是无疑了。于是我便对他开门见山地说道:“你有什么事不妨就直说吧。如今,你替陛下收复了河朔,彻底打消了匈奴对长安的威胁;陛下也又封了你做长平侯,你还有什么怕的?”“正因为如此,我才会感到怕。”
他话音落地,我愣了一下。他继续说道:“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有的时候,才是什么都怕的时候。在别人看来,我们卫家也算是光耀门楣了:出了一个皇后、一个手握兵权的侯爷,你的据儿还是太子。可是,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我却时刻记在心里。”他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的心里也不禁打起了鼓:他这话说得不无道理。虽说刘彻与我是夫妻,他对我和四个孩子也百般宠爱。可是后来的事,又有谁能说准?我还好,而对于卫青而言,刘彻现在重用他,不过是因为他有用武之地;等到他老去、上不了沙场的那天,或是打了败仗的时候,刘彻会怎么用他呢?他有这种担忧也是情有可原的。
他睁开眼,看着宫墙上攀着的一簇紫藤,缓缓地道:“听说过主父偃吗?”主父偃?我想了一下,很耳熟的名字。记得以前在史书上学过他,他是西汉推行推恩令的能臣,解决了诸侯国的问题。“听陛下提起过,可是那个向陛下提出了推恩令的大臣?”“对,就是他。他为陛下解决了诸侯的内忧,可是这才多久?张汤便以贪赃枉法之罪斩了主父偃。”
我沉默了良久,才对他道:“可是……不是张汤去查的他吗?况且,他贪赃枉法想来也不会是空穴来风吧?”他看向我,满眼的无奈和彷徨,“可张汤,到底只是一个酷吏。没有他的授意,他敢对一个有功之臣吗?功高盖主啊!还有窦婴、灌夫……”“好了你不要再说了!”我打断了他的话,我实在不敢去想象自己的枕边人是如何冷血地对待臣子。
我深吸了一口气对他道:“卫青,我知道你心中的担忧。我在宫里会万事小心的。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重走阿娇姐姐的路,我心里清楚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是谁给的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我现在是姐弟,谁也不能卷进风波里。现在,我明了了你为何在刘彻面前总是不苟言笑、小心翼翼。我们都回不去了,回不到在酒肆喝酒、郊外赛马、林中欢歌的日子了。他是君,我们都是臣,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第 63 章
我望着妍儿她们,心生无限眷恋地对卫青说道:“可是无论如何,他都还是我的丈夫,我儿女的爹,也是你很要好的兄弟。”听到这里,他的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意。“嗯,姐姐说的对。或许我不应该如此悲观。”
我笑着对他道:“别说的这么沉重了,近来军中可有什么趣事?”他难得地笑了,对我道:“说到趣事还真有一桩。那就是淮南王刘安意图谋反的事。”淮南?这两个字像烫了我一下,一下子又将我回拉到那段尘封的往事之中去。
“淮南王刘安算是陛下的叔叔辈,据说是才高八斗。他门下更有一种门客,其中八大门客最为有名。那日我在军中,有个自称是淮南王八大门客之一雷备,说他要跟着我入军营打仗。我正不知此人来意,淮南王那边的人却已经追了过来。原来啊,这人与太子刘迁比剑的时候不小心刺中了刘迁,在府中受到了排挤。他来投奔我,结果一个叫武被的人也追了过来,说是要告刘安意图谋反。”
我怔怔地听着这个我不愿意提及的名字,时隔那么多年,他却再一次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后……后来呢?”“后来?后来我和公孙敖都觉得此事非同小可,虽然那雷备极力澄清说刘安绝无此意。可那刘安的孙子刘健,其父刘不害因是庶出,与刘迁争夺太子之位,稀里糊涂地就也来了长安,参了淮南王一本。这样一来,刘安就是想遮掩,也遮不住了。陛下以命张汤彻查此事。”
命张汤去查?那岂不是……我急急地问卫青道:“那你知不知道,目前张汤到底查出了多少?淮南王真的意图谋反吗?那他身边的那些人呢?”我心想:糟了。张汤这个人最擅长使用酷刑,就算没罪,只要他想,或者说只要刘彻想,他就能审出罪来。更何况当年我在淮南国的时候,刘迁就暗地里打造兵器、每日练兵。谋反之心,至少是真的有了。如今主父偃又施行推恩令,那就等于是削了藩,刘安会不会就是趁机起义?
那……那个人呢?我感到一阵晕眩。“姐姐,你怎么了?”卫青看出了我的异样,关切地问道。我抚了抚额头,对他摆摆手道:“我没事。”他一脸地不相信,我嘴上说着没事,可看在他的眼里这分明就是有事。在淮南国的一桩桩一件件事,重又浮现在我心头。那个梨花树下月白色的身影,为何在我已经忘掉了我不想记起的过去的一切、好不容易在后宫拥有了一份平淡的幸福和安宁之后,这个人又再一次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对卫青说道:“你先回去吧,今儿我有些不适,改日再和你叙叙家常。”他见我这么说了,也就不好再去推脱什么,于是便担忧地看了我一眼,退了下去。难道这真的就是宿命?“母后,母后,妍儿想出宫去找去病哥哥玩儿。”突然,一双稚嫩的小手轻轻地拉了拉我的衣袖,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这双小手触动着。
“母后,您怎么了?是妍儿和妹妹们惹你不高兴了吗?妍儿听话,不出宫了,在母后身边陪着您好不好?”妍儿甜甜的声音萦绕在我耳畔。我俯□,抱住妍儿,抚摸着她的乌发,慈爱地说道:“妍儿没有不乖,母后也没有不高兴。有你们在母后身边,母后天天都很高兴。”
我抱紧了妍儿,心里感慨道:我有这么听话的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一个愿与我共看山河、给我安定的丈夫,我还有什么过去放不下呢?更何况孩子死后,那个人已与我无关了。他当日对我那么无情,我又何必对他有意?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谋反也好,忠诚也好,受牵连也好,都是看他自己的造化。无论是生还是死,都与我无关了。我所在乎的是我此刻所拥有的至亲!
释然之后,平静的日子却只过去了不到一月,我便从宫里得到了一个震惊朝野的消息:刘彻下令杀刘安、废黜淮南国;刘陵刘翁主一怒之下杀了武被,伤了雷备。
“娘娘,娘娘!”绿筠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我急忙问道:“打听出来了吗?”她忙不迭地点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道:“打听到了。刘翁主现在被关押在天牢,陛下正命张大人审问刘安谋反的事。”
“啊!”我只觉得眼前一黑,跌坐在席位上。“娘娘,您怎么了?”绿筠忙过来扶住我。我近乎绝望地想着:刘陵落到了张汤的手里,恐怕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刘陵啊刘陵,你为什么要这么傻?茜儿在一旁不无担忧地对我道:“皇后娘娘,恕奴婢多句嘴。眼下淮南王谋反的事情已经坐实了,陛下正在气头上。旁人多都来不及,您怎么反倒叫绿筠去打探刘翁主的消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