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他的脸,冷冷地问道:“依皇上看来,盈袖除了第一条路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他凝视着我,依旧是那双清澈坚毅的眼眸,却再没有了那份曾经让我感到温暖与安定的感觉,除了陌生还是陌生。帝王之爱,不都是霸道而毫无感情可言的吗?是也好,不是也好,对于我这样一个活着跟死了没什么区别的人来讲,也许进不进宫,根本就无所谓。可是我不懂,他为何一定要这样对我苦苦相逼?论美貌,我远远不及宫里的阿娇姐姐;论才情,我只是一个会弹琴舞艺的歌女;论家世,我连个奴婢都不如……究竟有何处值得他这样对我?
“恕民女大胆,盈袖只想问皇上一句,民女到底有何处能令皇上如此苦苦相逼?值得吗?”我想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一丝答案,可惜却还是没有。他转身离去,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床上的骏儿还是在哭个不停,我叹了口气,抱起他,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流了下来。骏儿,我多么希望你就是我的孩子,这一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忽然,一只皱皱的小手从襁褓中伸了出来,在空中划着,抓着,不经意间触碰到我的脸,抹去了我的泪水。我破涕为笑,轻轻地握住了那只小手,对他说:“骏儿是知道姨母要走了,所以舍不得姨母,不想看姨母哭是吗?骏儿要乖乖地听你娘和舅舅的话,等骏儿长大了,将来跟你舅舅一起去草原上骑马、杀匈奴,做大将军。”
我抱着骏儿走出了屋子,迎面却刚好撞上了正要进屋的芍儿。她看见我,脸上顿时露出了谄媚的笑容,一边接过我怀中的骏儿,一边忙不迭地对我说:“快把骏儿给我吧,你现在可是要飞上枝头做凤凰了,这抱孩子的事哪能你来做?你快去前院……”“我这就去。”我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也许是被我冷若冰霜的脸吓到了,一向快人快语的芍儿立刻闭上了嘴,没再多说。而是抱着骏儿,微低着头,边哄他,边用眼角的余光瞟了瞟我。一个残酷的猜想浮上我的心头,我看了一眼她,又留恋地看了一眼她怀中的骏儿,朝前院走去……
美人进宫
兴许是长久待在家里的缘故吧,这明媚的阳光、花园极致的景色竟让我感到阵阵刺眼,只想闭上眼睛,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我一步一步地走向平阳公主的寝殿,贯堂而过的风“呼”地卷起红柱两边紧束的帷幕。沁芝见我来了,对我微微行礼,恭恭敬敬地说:“卫姑娘快进来吧,夫人在里面等着您呢。”我看了她一眼,微微笑了一下,径直走了进去。
那个美丽而又高贵的女人,一如既往的娴静温柔,湖蓝色的华服,袖口镏金线的云纹,凤凰穿珠的步摇斜插在发后,缀着着一条长长的宝蓝色带子。淡淡的唇,浅浅的笑,深深的酒窝。我刚要躬身行礼,她却对我摆了摆手,示意我坐在她对面的席位上。我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坐下了。她一只手轻挽袖子,将榻桌上的一只精致的杯子轻轻放在了我的面前。不知为何,面对这个看起来永远温和从容的女人,我却总是感到莫名的距离感。也许正是因为她的这种永远的温和从容吧,所以我看不见她其他的喜怒哀乐,也就永远看不穿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见我不说话,便浅笑着先开了口,说:“我的这个弟弟,真是任性的很。前阵子,母后让我从民间精心挑选一些美貌的女子,以充后宫,为我大汉皇室开枝散叶。谁知今日他来到我府里之后,什么名门淑媛、舞女歌姬也罢,谁也没看上,却单单就看上你了。说什么也要我答应把你带进宫去,我还真是拿他没有办法。有时候,这天定的事,人是无法改变的;既然如此,又何必与天作对呢?”
我淡淡地笑笑,说:“承蒙皇上厚爱。盈袖才不惊人、貌不出众,也无出色的品性、家世,如果皇上当时只是一时兴起,还请公主在皇上面前替盈袖……”“一时兴起?我当时也是这么认为的。”她生生地打断了我的话,我从她的眼中看到了那日我跟着青儿第一次进府见到她时一模一样的不屑与轻蔑。或许我这种人在她眼里根本就如一粒尘埃一样,能被她的弟弟看上,简直就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她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茶,继续对我说道:“起先我也奇怪,宫里面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他偏偏只见了你几面就非你不可。今天听他这么一说啊,我这才彻彻底底地明白了。”她嘴角挂着微微的笑意,如弯月般的眼睛仿佛要把我从心底看穿。我的心里怵怵的,不知道她这意味深长的笑意到底是什么意思。“彻儿对我说,有一次,他、你还有青儿一起去酒肆喝酒。出来以后,遇上了一个算命的。那算命地算出了你有母仪天下的命运,这你还记得吗?”
我的心微微地疼了一下,空空的,像有什么东西要涌出一般,却依然对她笑着答道:“只是一个街边算命的先生胡言乱语而已。我大汉自有陈氏皇后母仪天下,又哪里轮得到我这个草芥小民?”她白了我一眼,那轻蔑的眼神和一声冷笑全都被我看在眼里。我知道,我对她说出的这句话,岂止是我心中所想,更是她的心中所想。
“可是我的傻弟弟对此却深信不疑。那日回宫之后,他还特地找来了太史监的周大人。这周大人是新上任的太史监,他的恩师便是前一个太史监孟大人。不过这孟大人因为犯了事,而被满门抄斩了。你知道是犯了什么事吗?”孟大人?太史监?好熟悉的字眼,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我不知道她跟我说这些到底是何用意,只好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她眯起眼睛,继续说道:
“因为他老眼昏花,看不清自己的主子到底是谁,弄不明白到底这天下是姓刘还是姓窦。”窦?我忽然想起来了。刘嫖?椒房殿!是那日我和阿娇一起进宫,在椒房殿,那个说阿娇和刘彻有夫妻之相、后来在假山后面对刘嫖说我和刘彻也有夫妻之相、还要杀了我的那个太史令!她冷笑了一声说:“他以为他私底下和我姑母勾结、说彻儿和阿娇做夫妻可以天长地久的事情可以做得滴水不漏。可这世间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他错就错在跟错了主子,认为登基不久的皇帝太年幼,不值得他来卖命。”
“可这皇上毕竟就是皇上,再小也是皇上。臣子敢对皇上有所欺骗和隐瞒,注定是要命不久矣。其实这太史令观星,说到底也不是由天定人,恰恰相反,是人定天。人想让事情怎样发展,他就得照着主子的意愿看着星象往下编。他勾结姑母事事都为她说话,这么多年,全天下的便宜都让她们一家占尽了。如今,也该风水轮流转了。本来这天下就不是她们家的,真是笑话!杀了他之后,周甲就比他恩师聪明得多了,当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更值得该对谁说不该对谁说。原来孟允之在椒房殿说阿娇与彻儿是一对的时候,就看出了你和彻儿才是真正的有夫妻之缘。”
我冷眼瞧着她,倒吸了一口冷气。果然是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当初王美人带着她们姐弟,住在淑顺阁不得宠的时候。若不是刘嫖和栗姬赌气,把刘彻扶起来做了太子,哪里会有她们娘俩的今天?就算刘嫖事事都为自己着想,可她毕竟把自己最心爱的女儿嫁给了刘彻;这天下也还是姓刘的,还是刘彻的天下。果然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想到刘彻非我不可的真正缘由,我心里一下子寒到了底。我倒宁愿他是一时兴起的帝王之爱了,没想到,竟是为了这个……我是该觉得可笑,还是该觉得可悲。该可悲的是刘彻,还是我?
难道这就是宿命?那我阿娇姐姐呢?就因为一个太史令的话,就可以一瞬间让她飘到云端,又一瞬间可以跌倒谷底?难道人的命运就是这样被掌握的吗?“公主刚刚也说了,太史令的活说到底是人定天,而不是天定人。既然这样,又何必在意皇后娘娘和皇上到底有没有夫妻之缘?陈皇后美貌惊人,家世显赫,更与皇上是一脉宗亲;皇上有这样一个妻子,对他的江山稳固也是百利而无一害。”她望着我的眼睛,打量着我,似乎是在想着什么。片刻,她走到床边的木栏旁,轻轻地撩拨了一下水中的鱼儿,说:
“原以为你是个聪明的人,没想到还是我高估你了。这一开始自然是百利而无一害;可有些人,你给她赏脸,她却是会越来越得寸进尺的。比如说我姑母。宫里的女人,除了阿娇,其他的女人要想被昭幸,简直比登天还难。可这阿娇的肚子偏偏就是不争气,宫里的雨露都被她一人独占了,到现在却连个一男半女都没有。”想起历史上阿娇姐姐确实是命中无子,我就感到由衷的悲哀。如果有,或许还能有个依靠,姐姐也不至于落得最后被废的下场吧。母凭子贵,看来真的是后宫里生存的不二法则。
后宫?长乐未央?我正在一步步地被推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到底是身不由己地去挣扎,还是顺其自然地去度过?一切都像是仲夏雷雨来临前的宁静,浓云遮住天日的那一刻起,就已阻止不了之后的风雨。她见我不做声了,以为我是害怕了,于是转过身朝我走来,笑着对我说:“有些事情你不必担心。既然彻儿铁了心要接你入宫,而你又有那个命运,我自然会祝你一臂之力。不会让你在后宫里孤独终老或是死的不明不白。只是……”她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将来得宠之后,可不要忘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