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牌?我在心里暗自苦笑着。长乐坊头牌我又何尝没有做过?香盈袖这个曾经响遍长安城的名字恐怕早就已经销声匿迹了吧?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事实上哪里轮得到数百年,只要数百日,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新人重跃枝头,替代你的位置。无论哪里都一样,谁,都不是无可替代的。既然这个小女子如此地想进长乐坊,与其让她毫无头绪,那还不如我这个旧人帮她一把。蕙娘那里,我应该还是能说得上话的。只是自从离开长乐坊以后,我就一直躲在卫家,几乎与世隔绝一般,也不知道长乐坊的她们好不好?
我拉着锦年的手,对她说:“你跟我来,我有样东西要交给你。”她跟着我进了里屋。我从床头拿出了那个所剩不多的包袱,自从上次在如意坊救了霍仲儒之后,芍儿就再也没有惦记过我的这包东西。我也就放心地把它搁在床边了,还好她当初没有拿走这个。这只玉钗是白玉做的,通身光滑没有一丝瑕疵,也没有一丝花样,搁在这些东西之中最素,其实却也是最好的玉。这是当初我做头牌时,蕙娘送给我的。只有头牌才可以戴这只玉钗。现在,这只玉钗对我来说也没有用了,留着也是浪费。还是留给应该戴的人吧。
我把这只钗交到锦年的手里,她下意识地缩回了手,摇摇头。我却拉住她,把玉钗插入她的发中。没有一点装饰的发式,因为这只玉钗立刻变得不一样起来。“真是个美人啊。”我由衷地感叹道。锦年摸了摸鬓边的这只钗,不解地问道:“姐姐为何要送锦年这么贵重的东西?锦年要不得,还是还给姐姐吧。”说着就要伸手去把它拔下来。我忙阻止她说:“别,戴着吧。好看。”她听话地放下了手,微微笑着看着我。
“你觉得这只钗好看吗?”我问她道。她点了点头。“那和这么多其他的东西放在一起,你还觉得它最好看吗?”她想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说:“虽说这只玉钗最素最普通,看上去最不起眼,可是锦年摸上去的时候能感觉到它是一块好玉做成的。锦年喜欢玉,不喜欢金银。锦年觉得,最美的东西是不需要任何雕饰的。”我赞许地点了点头。留恋地看着那只玉钗,对她说:“你知道这只玉钗的来历吗?”她摇了摇头。
“每年,长乐坊都会做这样一支玉钗,送给那年的头牌。因为最纯粹的美,再多的东西就是累赘。”“那姐姐怎么会有这么一支钗呢?难道说姐姐……以前是长乐坊的头牌?我想起来了,我听卫青哥哥叫过你盈袖姐姐,盈袖,香盈袖?姐姐就是那个菊花仙子!”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我淡淡地笑了,“头牌不头牌的对我来说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与我再无瓜葛。我现在把这支钗送给你,你戴着它去找长乐坊的坊主蕙娘,她看见这支钗会对你网开一面的。”
“真的吗?”锦年惊喜地看着我,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我认真地点了点头。“那……姐姐呢?姐姐不跟我一起回去吗?”她的话让我重又回忆起那些美好的日子。“回去?从哪里来又回哪里去?一切开始了,就都回不去了……”她看出了我的低落,有些不舍地拉着我的手问道:“可是,姐姐,你曾经可是长安最有名的歌姬啊。你不会觉得很可惜吗?”我伸出手去,摸了摸她如玉的脸颊,淡淡地笑着说:“锦年,记住我的话。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无法替代的。就像这长乐坊的头牌,走了一个,还会有下一个,不会有谁离了谁就会活不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她看着我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阴差阳错
想起锦年,我仿佛看到了一年前的自己。锦年,韶华,多么好的名字。这样一个如花的少女,盛开在这样一个如花的年岁,我从心底羡慕她。羡慕她发自肺腑的笑容,带着对爱慕之人无限的憧憬和喜悦,为他而歌、为他而舞。又有谁,能够让我心甘情愿地为他而歌,为他而舞?
自那日之后,说来也怪了。我和青儿之间就像是隔着一堵墙一样,平日里见了面也是无话。他也变得愈发沉默了,不再是那个爱说爱笑的爽朗少年。微微蹙起的眉宇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忧愁。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不再是那个如风的少年,对我爽朗的笑,带我骑马,听我唱歌;总有一天他会成为那个马背上叱咤风云,指挥千里的勇猛男人,扛起忧国忧民的重任,收起曾经的无邪和率真,成为一个我陌生,却真正是他的男子汉。
“哇”一阵阵婴儿的哭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走进了里屋。只见骏儿被放在床上,而他的娘芍儿却不见踪迹。我不由地有些气愤,这个芍儿,有这么当娘的吗?竟然把自己的儿子一个人放在床上不管了。我正想着,芍儿却从门外气呼呼地走了进来。我不由地埋怨道:“芍儿姐姐,有你这么做娘的吗?你怎么能放着骏儿不管呢?”“管?哼,他爹都不管我了,我哪儿有那个闲心思管他!”她冷笑着说道。
听到这句话,我着实生气了,“你怎么这么说?不论那个霍仲儒对你怎样,骏儿说到底都是你的亲生骨肉。至少今后你还能有个儿子陪在你的身边,不比他那个爹强?”听我这么说,芍儿露出了宽慰的笑容,斜起嘴角,冷笑了两声,说:“也是,至少我还有个儿子能给我送终。骏儿,来,娘来抱抱你。”看着她的骏儿,我想起了自己的孩子,我那个刚出世就夭折的可怜的女儿,心里的酸楚再一次涌上心头。
芍儿抱着骏儿百般哄着,可是骏儿还是一个劲儿的哭。她一个不耐烦,一巴掌重重地拍在骏儿的身上,一边嘴里不停地骂道:“你个小丧门星,就知道哭,你就知道哭。你是爹死了还是娘没了啊?还嫌你娘不够烦吗?”我忙走过去,夺过她怀中的孩子,质问道:“你怎么打孩子呢?”她瞥了撇嘴说:“哼,谁叫他这么哭个不停?还哭得这么大声?老娘都被霍仲儒那个老王八蛋给气死了,一进屋就听到他这么哭。我能不心烦吗?”
“心烦也不能打孩子呀。更何况骏儿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呢。”我一边抱着骏儿哄着,一边对芍儿说,“再说了,你没听说过吗?婴儿的哭声越大越响,嗓门越亮,说明这孩子以后越有出息。你的这个儿子呀,以后准是一个将相之才。”“屁!我们卫家祖坟的坟头上可没长这样的蒿草!”我白了她一眼,不想理会她。哄着哄着,这骏儿竟渐渐不哭了,反而对着我露出了甜甜的笑。这一笑,真是笑到了我的心窝里,融化了我心底所有的寒冰。
我故意看了芍儿一眼,对她说:“你看,你这儿子呀,跟你这当娘的不亲,倒和我这个当姨母的亲了。你抱着他,他就哭个不停;我一抱他,他就不哭了,还笑了呢。这到底是谁的孩子呀?你当心他长大以后认我这个姨母不认你这个亲娘!”芍儿一听急了,忙走过来欲夺走我怀中的骏儿。我怕她没轻没重地回头又惹得骏儿哭,忙把他轻轻地递到她的怀里。“瞧你,跟你说个笑而已,你倒还当真了。”
芍儿一边哄着一边对我说道:“唉,我算是看出来了。这男人哪,没有一个是靠得住的。与其依靠他们,还不如靠自己养活自己。”我心想,哎呦喂,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早这么想不就好了吗?非得要死要活地跟着那个臭男人,弄得现在无名无分,孩子也跟着遭罪。她见我没搭腔,继续说着:“听说……平阳公主最近要在府上选几名女子送进宫去,给她的弟弟当妃子。”“送进宫?”我淡淡地笑笑,继续缝着我手中的衣服,“为什么要从府里选啊?公主府上都是些歌女舞姬,哪里能选进宫去做夫人、美人?你尽听人家胡说。”
她一听急了,抱着骏儿坐到了我的身边,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对我说:“真的。还记不记得上次我跟你们说过,我偷听到公主对她的贴身丫鬟说太后要她悄悄在宫外为皇上选女人的事情?听说这皇上和皇后的感情并不好,而且到现在都没有个子嗣。这做姐姐的自然要替自己的弟弟考虑了。你不知道吧,听说咱们的皇上就喜欢能歌善舞的女子,所以这府上的女子除了貌美之外,公主还专门请了乐师来教她们。”
我眼皮也不抬地回答道:“你也说了,‘听说’嘛,既然都是道听途说,就不要当真好了。毕竟皇室的事情也不是我们这种平头百姓可以议论的,被人知道,可是要杀头的。”她突然变得支吾起来:“可是……听说只要进了宫,即使做不了娘娘,也可以做个跳舞唱歌的宫女,还有俸禄可以拿呢。”我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望着她那张改不了的贪婪的面孔,叹了口气,说:“你有话就直说。”
她一听立马把骏儿放到了床上,惊喜地靠近我,我本能性地向往后挪了挪,她又靠了过来。“我说妹妹,你以前不是那个什么坊的长安第一乐府的头牌吗?你为什么不去试试?又可以进宫过好日子又可以拿俸禄。”“进宫?你以为宫里的日子就一定是好日子吗?宫里就是吃人的深渊,掉进了漩涡,也许有一天你连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她嘟嘟囔囔地咧咧嘴,朝一边挪了挪,有些不高兴地说:“哪有你说的那么可怕?那每年不还是有那么多的人愿意进宫去?再说了,我又没说要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