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临渊是没有允许卫狄近无邪身的,对此卫狄虽有疑心,却也不曾忤逆过,毕竟秦临渊此人,脾气古怪,他治病救人的方式也极为古怪,在无邪醒来之前,他对秦临渊总是退让三分。
卫狄一手拎鱼一手执着秦临渊的斗笠站在那,也没有真的听秦临渊的话去清理鱼鳞,秦临渊也没有理会卫狄,他随意地拢了拢自己的衣衫,来到无邪的身旁,修长的手指十分熟捻地执起无邪的手腕把了把脉,便又随手给塞回了被子里。
“如何。”卫狄问。
秦临渊不答,只是悠然地走到了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一杯茶饮尽了,这才漫不经心地道:“护住心脉,已是不易,你寻来的奇珍药草,功不可没。”
秦临渊这么说,已经算是客气了,他刚见到无邪时,无邪俨然就是一个死人了!身体僵硬,连气息都没有人!这孩子体内的真气,曾经爆裂乱窜,与走火入魔无异,全身经脉受损,简直是要废了自己,所幸让人阻止得早,虽重伤了她,却及时令她浑身乱窜的真气尽散,保住了一条命……
保住她一命的那人……秦临渊抬了抬唇,眼中难得地,也露出了丝佩服之意来,如此当机立断,下手毫不留情,却能决断地护住了她的心脉,方才令她有了一线生机,并非常人能做得到。
判断力之准确,动手之狠心,决断之迅速……这世间,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人了……
秦临渊扫了眼仍旧未醒的无邪,十分自然地吩咐卫狄道:“雁荡山北,一味见血封喉之毒,唤之鸠,去取来吧。”
秦临渊救人的方式古怪,卫狄早已领教,就算他让自己寻来的是天下至毒,这一回卫狄也不曾有丝毫怀疑,他的目光深深地凝了无邪一眼,然后收回目光,将手中之物放在了门口,转身便走,没有丝毫犹豫。
离开秦临渊的住处,卫狄便直朝雁荡山的方向而去,去寻那一味所谓的“鸠”,正欲翻身上马,这茫茫一片雪白中,一簇嫣红深深刺进了一株青松的躯干之中,卫狄的脚下顿了顿,上马的动作便也停了下来,覆手而立,一双妖冶异常的红瞳中,霎时间闪过了一抹冷冽,那压抑的戾气也刹那间迸射开来:“出来。”
卫狄的话音刚落,这杳无人烟的茫茫白雪覆盖的天地之间,忽然闪出了几道黑影,就矗立在卫狄的身后,刷刷跪了下来,似乎对他极为恭敬,可若说恭敬,却又不尽然,否则卫狄见到他们,眼中也不会闪过那抹只有见到敌人才有的冷冽和戾气。
“是谁让你们来的。”很显然,卫狄虽满眼杀意,可在面对这些人时,仍然是生生压抑住了那股嗜血的厉色。
那些黑衣之人,在卫狄赤红的瞳眸注视之下,纷纷低下了头,显得异常恭敬,可越是这副模样,便令卫狄越发不耐起来,显然见到他们,并没有丝毫心情悦然之意。
“少主,您这是要去哪。”那为首的一名黑衣人问卫狄。
卫狄眉间一皱,背在身后的手,紧紧地握成了一个拳头:“退下。”
一声一个“少主”,可他令他们退下,却无一人听命于他,卫狄忍不住笑了:“很好。既然你们眼中无我,往后也不必唤我这一声‘少主’了,担不起。”
“属下不敢。”黑衣人将头埋得更低了,神色敬畏,却仍无要退却之意:“少主您一意孤行,不务正业,主子知道了,定要大发雷霆。眼下卞国内乱,建帝醒来,秦燕归与秦川二人正是狗咬狗的时候,帝王剑也已现世,秦靖独子也在少主您的手中,正是发兵的好时机……”
正文 113 无邪醒来
寒雪飘零,茅草屋的后面,有一片梅林,寒梅正迎风而开,冰天雪地,银装素裹,唯有这片香雪海,姹紫嫣红。
秦临渊于这重重梅影中走来,红袍翻飞,随风自由地起舞,白发如绸,与这艳丽的红,呈现出一股奇异的视觉冲击,他身上的衣衫早已被雪水打湿,然则他却丝毫不在意,手中拎着刚从梅树底下挖出的好酒,悠悠然然而来,他眉目潇洒,张狂肆意,不受世间任何羁绊束缚,似要与这片高洁自由的梅的风骨,融合到了一起,仿佛凝聚了天地间所有的灵气般,让人不敢逼视。
待他进屋时,浑身上下早已经湿透了,却带进了一股香雪海的暗香,混合着那酒香,异常地芳香四溢,秦临渊就像没有看到无邪一般,自顾自地生了炉子煮了水,以水烫酒,好不惬意,忽然一阵狂风大作,夹杂着冰雪,拍打在木门上,啪啪作响,隐约间,似乎听到了一声马儿桀骜的嘶叫声,秦临渊煮酒的动作一顿,然后朗声大笑了起来:“好灵敏的畜牲,竟也是个识货的!”
他走向那匹在这皑皑白雪之中,异常醒目耀眼的骏马,那匹骏马,通体发黑,油光发亮,体态健美,神情倨傲,就连嘶叫声,都蕴含着一股其他马儿难以匹敌的优越感,这匹马啊,太骄傲,太霸道了,也太目中无人,眼高于顶了,印象中,倒似乎和某一个人的性子颇为相似……
秦临渊笑了笑,走向了那匹黑色骏马,那马儿原本是极其目中无人的,可就以为秦临渊身上带着那令它垂涎欲滴的酒香,这桀骜不驯的畜牲,竟然就已经很没骨气地向那酒香妥协,口水泛滥,又不满又不屑可又不得不停在原地,任由秦临渊像看笑话一般看着它,将自己的手,停留在了它引以为傲的毛发上。
秦临渊拍了拍马儿的背:“我似乎认得你,你是无邪的坐骑吧?也真是难为你了,日日来此,守着这座茅草屋不肯散去,看你目中无人的傲性,不曾想竟也是个重情重义的。只可惜……”
追月抖了抖耳朵,秦临渊那一句“可惜”,令沉醉在对美酒的垂涎中不能自拔的追月忽然清醒了过来,关心起无邪的状况来了,谁知秦临渊却不再说下去了,收了手便往屋内走,将追月气得够呛,噔噔噔撒腿跑远了,践踏起雪花无数,就真像赌气的人一般,负气而跑,只觉得自己被人给羞辱了,生气得很。
秦临渊若有所思地挑起了唇,回了屋,转身便将热好的酒放在了无邪的身旁:“莫不是如此好酒,你要为兄与一匹马共饮不成?”
无邪自然不能回答,她的面色虽已是日渐红润,可却像是要没完没了地睡下去一般,秦临渊笑了,这世间没有他医不好的人,唯有他医不醒的痴人,爱酒之人喜醉,以为一醉下去便是万万年,就和此刻的无邪一样,她的心脉是让人护住了的,再加之卫狄寻遍天涯海角为她寻来的奇珍药石,纵使僵死之人,他秦临渊亦能令她死而复生,然则无邪不醒,却和饮了酒的人自欺已醉一般,莫不是真的了无生趣,宁可沉睡下去,万万年不醒?
秦临渊与无邪说话,像与好友闲谈一般,温水煮酒,各倒一杯,他自顾自饮自己的酒,自然也不管无邪的那杯酒,是否浪费了:“无邪无邪,我今日令那唤作卫狄的人寻一味新药来,喂之曰‘鸠’,你可知为何?鸠为至毒,然则此次,我要这味鸠,却不是为了治你,我知你已是药石无医,索性便喂你吃下去,一死了之,你看可好?”
一死了之……
秦临渊说着话时,竟然也是口吻坦荡,像是正在与无邪谈古论今论风月之事一般,哪里像是刚刚说出一句要喂她服下鸠之至毒的模样?果然,那沉睡的人儿似乎也对此感到不可思议,虽未清醒,眉宇间却已不动声色地皱了起来秦临渊见状,便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看来你倒是不想服鸠的。为兄与你以酒相识,今日便也借着这两盏酒,且问你一句,你当初……又是为什么要活下来呢?”
那样小心翼翼,那样无时无刻不踩在刀刃上的日子,她又是,为什么要执著地生存下来了?
是啊,当初,她是为了什么,要拼尽全力,活下来呢?明知这一世,如此坎坷,如此步履维艰,可她从未放弃过,也从未自弃过,当初的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宁可双脚血肉模糊,浑身遍体鳞伤,也要自那万丈刀锋铺就的道路上,义无反顾,坦坦荡荡地走下去呢?
她渴望新生,渴望自由,渴望光明,太渴望了,所以哪怕前面是无边地狱,后头是万丈深渊,她也从未想过放弃,磕磕碰碰,浑身是伤,她也要走下去!
“从前为兄以死遁世,想来你也曾曲解过我,可为兄自知,从前也好,现在也罢,为兄所做的一切,从未是因为逃避,不过是想通了,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没有人能够躲一辈子,逃避一辈子。无邪,你躲得了吗?”
秦临渊字字珠玑,以他的性子,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真是难为他了,他那样豁达潇洒,人间起起伏伏是是非非,早已看得极淡,生死于他,不过尔尔,然则他今日能和无邪说出这样发人深省的劝导之话来,显然是将无邪视若了知己好友,方才苦心相劝,饮尽了他杯盏中的最后一滴酒,秦临渊豁然起身,一拂衣袂,面上已全然是潇洒恣意,一片豁达:“为兄自知已医治不了你,也无在此处长留续你一日性命的打算,一心寻死之人,纵使天人再世,也无力回天,这杯酒,权当作别。今日一别,想来是再无相见之日,你若愿就此沉睡,此处于你,也算是风水宝地,群山环绕,杳无人际,是处极佳的清静长眠之地。你若是想通了,天下之大,美酒佳肴,千山万水,为兄只盼着,有朝一日,能与你再相逢,共饮一杯酒,醉卧在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