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那被风吹得鼓动的宽袖在他身后翻飞,无邪心中,有一瞬的冲动,想要上前拽住它,就像无数次她曾拉住他的袖子,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一般……
她是仰望着他长大的,他待她的教导很严厉,亦兄亦父,可他的性子一向寡淡,她很少有机会能够看到他真的生气严惩她,他也不是待她不好,至少在别人看来,宣王如此优雅,温润,淡漠,他待她算是好的了,年幼时,他有时会在这样的冬季里,走在她的前面,脚底下结了冰,她走得很缓慢,他没有回头,但会放缓了脚步,让她赶上他,她年幼时体质并不那么好,太冷了,便会冻僵,手脚总是冰凉的,有时候甚至会麻木,动作便显得笨拙起来,总也跟不上他,他便牵起了她的手,一大一小,缓步走着,在别人看来,他的确是个称职的好老师,悉心教导她,陪伴她成长,待她亦算极好,可只有她知道,秦燕归是个像天鹅一样寡淡谪仙一般的人物,他待她是好,可即便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他牵着她的手,她也从来没有一次感觉,自己曾靠近过他,他总是,让人觉得遥远,永远不可攀附的遥远。
然则这一回,是真的远了,远到,她的手脚又僵住了,极冷,连他的袖子都抓不住了,且是再也抓不住……
秦燕归的举动,令秦沧亦是惊愕,就这样……让小无邪走了?
就像做梦,可这梦,让人越发生疼,一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好像这一回,是真的要走了,再也不回来的那种,三哥的那句“永不相见”,或许已经是他给无邪最后的忠告了,下一次相见,三哥待她,必不手软……
小无邪从小养尊处优,他疼她自是不必说的,就是三哥,亦是亲自守护着这个孩子长大的,如今真的要让她走?走了,无邪又能去哪呢?如今的形势如此紧张,无邪的处境更是危险,秦沧很清楚,无邪此去一走,三哥便再也不会守护她,疼惜她,这一回,三哥是真的,再也不管她了吗?
“三哥……”秦沧只知,不能就这么让无邪走了,分明是自己守护着长大的孩子,三哥怎么会忍心,真的不管她呢?即便她再任性,再令他失望,可三哥,也从来不曾真的要弃了她啊……
秦燕归的脚下顿了顿,微微侧过了头,那淡漠的侧脸线条,融进了这冰冷的夜色里,就连唇角的淡笑,也总是让人看了心寒。
“三哥,不能放……”
“老四。”秦燕归打断了秦沧的话,然后淡淡扫了眼那些还有些犹豫没有动作的暗卫:“放她走。”
这一回,没有人敢再次忤逆秦燕归的意思了,只因那波澜不惊的语调中,再也没有温柔,余下的,只有无穷无尽,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些将无邪他们困住的人,沉默地为他们让出了一条道来,就连容兮,亦是安静地退到了一边,显然是再也没有要阻拦他们的意思,无邪挑了挑唇,可脸色,却苍白到了极点,那一瞬间,她也不大明白自己为何笑了,或许,不必动手,就能离开,对她来说果真是件值得开心的事?
她唇角的笑意,浅淡又澄澈,可此时的无邪,却是再也支撑不住了,就那样含着连她自己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笑意,阖上了眼睛,彻底倾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卫狄沉默地抱起了浑身僵硬的无邪,像只护犊的兽,即便浑身戾气,眸光嗜血,可唯独在无邪面前,温顺又小心翼翼,洗尽了一身的戾气,只寸步不离地守在了她身边,将她带离,这个令她遍体鳞伤的地方。
……
四季不灭的苍劲青松,傲然地与这厚厚的积雪作着斗争,放眼望去,整片林子,都是银装素裹,分外妖娆,四面青山,也都纷纷覆盖上了皑皑白雪,从天到地,没有一处不是雪白,这场大雪,已经下了整整一个月了,也就是今天,才好不容易出了一点太阳,停了风雪。
雪地上,有不怕冷的雀儿蹬蹬蹬地跳跃着,在雪面上留下一蹿蹿细细的痕迹,一只雀儿跳上了枝丫,一个不稳,一骨碌地掉了下来,像颗球一样滚了好远,也将那枝丫压弯,抖了抖,簌簌地落下一大片积雪来,展露出了青松原本的几抹顽强的绿色。
这片林子的不远处,有片湖,于群山环绕之中,湖面早已结冰,湖岸上有座茅草屋,很简陋,屋顶同样被皑皑白雪覆盖,整座湖,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没有亭,没有停泊的船只,唯有正中央,正盘腿慵懒地坐着一个男子,那男子的年龄难以看清,只知他身上穿着雨簑,头上戴了一顶斗笠,面前挖了一个冰窟窿,无孤舟无竹篓,只有一人一杆,独自垂钓。
四下无人,那鱼竿似乎往下沉了沉,那道好像已经石化了的一动不动的身影,终于有了动静,扬起,甩起了一大片水花,像是下雨了一般,那从寒冰底下被人拎起来的鱼,被甩到了半空中,划出了一个大大的弧度,那垂钓之人倏然起身,不曾寻竹篓,只随手扔出了自己头上的斗笠,在半空中旋转着飞出,接住了那落下的鱼,与此同时,他那满头白发,亦霎那间如风一般,飘散了下来,露出了一张洒脱清俊的脸。
“既然来了,就清一清鱼鳞吧。”秦临渊飘飘荡荡地站起了身,即便穿着一身簑笠,竟然也丝毫不折损他慵懒却又无拘无束的潇洒气度,可他说话时,那骨子里的尊贵和不容置疑,又令他在说出这样驱使别人的话时,显得那么理所当然,挑不出毛病来。
秦临渊一贯闲云野鹤,作风风流潇洒,自然是说到做到,他的话音刚落,那盛着鱼的斗笠,便嗖地一下自他手中脱手,以破风的速度,准确又迅速地飞了出去,就在此时,湖岸上忽然现出了一道黑色冷峻的身影,手心一张,身子微侧,便接住了这朝他面门打来的斗笠。
接过了斗笠和鱼,卫狄微微蹙眉,可妖冶的红瞳里,却没有丝毫恼意,此时的他,浑身肃穆之气,唯有到了这里,冷硬刚毅,才化作了稍稍的温顺柔和。
秦临渊脱了斗笠,随意地丢在了地上,他穿得很少,红衣白发,在这皑皑白雪中慵懒地站立着,像是从画中走来一般,宽大的袖子被他随意地卷到了小臂上,衣衫也是宽宽松松懒洋洋地披着,白色长发也丝毫未束,这副太过随意的模样,却不让人觉得有何失礼,只此人一向潇洒不羁,无拘无束,行事随性,纵是他穿得单薄,长发未束,这鲜明的红与肆意的白,始终让人觉得天光失色,惊艳世人。
把鱼丢给了卫狄,秦临渊也不再管了,悠悠然然地迈着清闲的步子踏在冰面上,向前走去,也不管那个被他使唤了去清鱼鳞的人,仍蹙着眉站在原地没有动。
见他走了,卫狄也只好收好了鱼,拎着他的斗笠,随着他向前走去,此时的卫狄,浑身上下有一股说不出的凛冽之意,那尖锐又棱角锋芒的戾气,竟已被他不动声色地收敛了起来,一夜之间像变了个人一般,沉稳,又暗藏锋芒。
不知他是从何而来的,肤色比之前又黑了许多,眉目也更加棱角分明,即便不曾说话,却已让人先畏了三分,但很显然,像秦临渊这等风姿绝世不受羁绊的人物,就算是见了卫狄,也能十分自然地使唤他。
“她为何还是不醒。”
这是卫狄今天来这的第一句话。
秦临渊漫不经心地放下了自己原先卷起的袖子,嘴角一扬,笑了:“渊虽生性惫懒不成器,可做不得的事,便是你以身家性命交换,亦不会轻易点头,至于我点了头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话。”
这样自大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又莫名地让人心悦诚服,这个人,虽生在山野之间,来去自如,不理俗事,只沉浸于风月,嗜酒如命,又广交了天下好友,可他身上贵公子的气派,仍是每每让人觉得,就是再自大狂妄的话从他口中说出,都是理所当然让人臣服的事。
卫狄皱了皱眉,不再说话了,他对秦临渊还是有所忌讳的,当日他带着浑身都已经僵硬了,甚至连气息都几乎渐渐消无的无邪离开了皇宫,离开了卞京,就是这个满头白发的男子,带着一顶斗笠,一身红袍,自那夜里缓缓走来,好像早知他们会来一般,只说了一句,“你们终于还是来了,这孩子到底还是没有听我的劝,忘了我曾给她的锦囊”。
秦临渊答应救无邪,可也有条件,既是信他,就必须全信他,无邪是生是死,全由他说了算,如何救治她,也由他说了算,自那以后,卫狄便走了,只是每隔几日,仍会回到这座立于湖岸的茅草屋,将秦临渊使唤他寻来的各味奇珍药草留下,便走。
但如今,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无邪仍然未醒,卫狄这才不得不对秦临渊能否真的救得了无邪,起了质疑,不料秦临渊那一番话,未见得他如何作态,他眉眼间,便有自信刹那间流溢开来,令卫狄别无他法,即便是为了无邪,也只得信他,任由他使唤,秦临渊要他寻的每一味药材,都是天南地北南辕北辙,每一趟,他都是星夜不寐,马不停蹄地寻来。
随着秦临渊来到茅草屋内,那清瘦的人儿,安静得容颜,只像是睡着了一般,无邪怕冷,可这茅草屋不比她的王府,也不比宫里,连个暖炉都没有,可纵是如此,她的脸色也不见苍白,比先前也红润了许多,许是卫狄找来的那些奇珍药材起了作用,可即便如此,已经月余了,她仍是一次也未曾醒过,卫狄沉默着看着无邪,始终没有说话,只那双红眸,炙热纯粹得,像是守护至宝的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