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四月,天气一日暖过一日,风里也带着一丝丝蓬勃的生气。安时院比起靳府中其他院落来说,可以称得上是简陋了,不算宽阔的院子中最吸引人的就是两株高大的石榴树,在暖风中早已枝抽新叶,梢吐碧芽。
此时,比那石榴树更引人注目的是树下那一抹鲜艳的妃色,在一片嫩鸀中透出娇艳来。
靳宜安正坐在树下,看草儿和木儿指挥着三四个小丫头将她房中的东西舀出来整理晾晒,她手上正灵活的绣着一幅蝶戏牡丹,唇边噙着一抹笑意,一双明亮的眼睛抬起时偶尔会闪过柔媚的波光。
“姑娘,就是这些了。”草儿理理身上衣衫,在靳宜安面前站定,面色有些冷意,“所有的衣服都在这里。”
很好,当真是很好,或许她们真的以为自己这次是死在外面了,所以就迫不及待的动手了?靳宜安的视线没有在那些半旧的衣物上停留,而是怏怏不乐的转向身边的奶娘刘妈妈,指垃圾一样的指着那些衣物问道:“那些就是我的衣服?还不如齐府的丫鬟呢。”
一丝不安从刘妈妈眼中滑过,随即她就皱起了眉,语气中也有几分无奈:“大姑娘,虽说咱们靳府家大业大,但开销也不少,这些衣服已经很不错了,夫人心疼你才又给你新作了四套春装,别的姑娘们可都只有两套呢。”
是啊,她们是两套织锦软缎的,她却是四套最普通的素缎的。靳宜安点点头,忽然浅笑起来:“原来我们府中生计已经如此艰难了吗?这样说来,我倒是该节俭些。”
“姑娘明白就好。”刘妈妈答了这句就不再开口,因为她实在是觉得有些看不透如今的大姑娘了。若是放在过去,她何用如此谨慎的应答?大姑娘又岂会给她脸色看?
借口多日不在,让人把旧衣舀出来整理晾晒,真的摆出来后,靳宜安才发现自己当初所为是多么的愚蠢。为一条狼让步,狼会不来吃你么?它只会更加肆无忌惮而已。
当初她处处忍让,任由奶娘作威作福,甚至舀了她的东西去典当,她只当是破财免灾,横竖都是身外之物。死过一次,她才发现破财只能招灾。看那些剩下的衣服吧,除了杨氏给自己新作的几套外,全都是做工不好或者颜色不好的,而她那些尚可入眼的却是不剩几件了。
“姑娘,就这么点衣服可怎么样好呢?”木儿眉头紧紧皱起,那些衣服当真是太过寒酸了,哪里像个大家姑娘穿用之物?
“有什么,就穿什么。”靳宜安搭着草儿的手起身,低头打量下自身身上崭新的妃色蝴蝶穿花绡纱襦裙,语气轻松的说道,“给我换了这身衣裳,既然府中艰难,我又岂能把这么好的衣裳穿在身上?今儿……就穿那件翠色绣梅花的吧。”
草儿脸色愈发难看起来,那件翠色绣梅花的襦裙颜色不好不说,还是半旧的,袖口松了线竟没人缝补。只是靳宜安执意要穿,她也只好认命的服侍靳宜安换上。
换过衣裳,草儿和木儿对视一眼,这件衣服当真是难看之极,大姑娘哪怕是有十分的颜色,也被这衣裳遮去了七分。不过,她们也可以从中大致猜得出大姑娘在靳府中过的是什么日子了。
“走吧,去母亲那里走走,母亲说过喜欢我去陪她说话的。”靳宜安拍拍袖子,抬脚就向门外走去。
至于杨氏究竟是真心喜欢她去,还是只是随口说说,她可就真的不知道了,她可是个老实听话的女儿,自然母亲说什么就是什么。
刘妈妈见状连忙跟了上去,谁知靳宜安却停住了脚步,说是让她看着小丫头们收拾东西,别让谁昧着良心偷藏了起来。
“毕竟这院子里我最信得过的也只有妈妈你了,就算别人被猪油蒙了心乱伸爪子,妈妈你也不会看着不管的。”靳宜安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笑得弯了起来,“有妈妈在,我才安心啊。”
待靳宜安走出院门后,刘妈妈才冷下脸来,对着门外狠狠啐了一口。
沿着打扫的干干净净的小路缓步前行,前后并没有人在,只有阳光透过一侧高大的银杏树枝桠印地上,奇特的扇形树叶迎风微动。这是靳府刚建时,靳府老太爷废了大力气才四处搜寻到数十棵,当初只恐养不活,谁知竟真长成了,等到了秋日,就是一片灿灿金黄,夺人眼目。
“姑娘,自传出您坠崖失踪的消息后,当时跟了您去上香的明菊就被发卖了,留守的明兰因为得罪了二姑娘而被罚去洗衣房。”虽然四下无人,木儿却声音极低,低得一不小心就会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据说,是因为她一再追问您的下落,惹恼了二姑娘……”
靳宜安轻轻点头,眼中透出冷冷的光来:放心吧母亲,我靳宜安回来了,我一定会是你最贴心,最规矩的女儿。
“咦,这不是大姐姐吗?”黄莺出谷般悦耳的声音忽然响起,语气里却带着一丝丝挑衅。
“四妹妹。”靳宜安停住脚步,微笑着点头,早在靳宜淑出现的时候,木儿就无声无息的退后一步,规规矩矩的站在靳宜安背后了。
靳宜淑慢慢踱到靳宜淑面前,看了她通身的打扮,忍不住嗤笑一声:“大姐姐,你这是穿得什么衣服?口口声声把靳府的脸面挂在嘴上,穿成这样也不怕丢了靳府的脸面?”她身上穿的是崭新的春装,刘妈妈口中每位姑娘今年新作的两套之一。
“毕竟府中艰难,节俭些是应该的。”靳宜安并没有一丝不自在,反倒挽起了靳宜淑的手,边走边说道,“四妹妹还小,喜欢穿得鲜艳些没什么,我是长姐,自是应为府中考虑。”
“府中艰难?”靳宜淑抽出自己的手,不可思议的打量靳宜安,“你从哪里听来的?”大姐姐是真的摔坏了脑子吧?这几天来不仅性情大变,甚至还说出这种奇怪的话来。
“难道不是吗?”靳宜安眨眨眼睛。
“你真是摔坏脑子了。”丢下这句话,靳宜淑头也不回的带着自己的丫鬟春儿向锦华院方向走去——秋儿脸上的掌印还在,只能躲在院子里闭门不出了。
摸摸下巴,靳宜安脸上忽然浮起调皮的笑容,脚步轻快的跟了上去。
不管到底是真的艰难还是假的艰难,她只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人家怎么说,她就怎么听好了。
☆、012杀意
在锦华院门口,再次看到靳宜宝,靳宜安只觉得好笑。那张原本圆润讨喜的小脸瘦了不少,下颌也明显的尖了,看来,她还是会怕的啊。
既然会怕,当初又何必那么做?
“退一步海阔天空?呸,靳宜安你个蠢货,要退也是你,什么时候你也配让我退步。”
蓦地,靳宜安耳边又响起这句话,在离魂后,她才知道她的退步只是成全了别人的更进一步。她的唇角柔柔的翘起来,正如她整个人那样,柔美纤细。退步?不,以后她不会再退步了。
虽然心里一片冰冷,但靳宜安脸上却绽开了暖如春风的笑容,快走几步握住了靳宜宝的手,在靳宜宝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亲亲热热的说了起来:“听说二妹妹前几日着了风寒,如今可大好了?看看这小脸瘦的,真是让姐姐心疼。现今虽然是四月里了,可一早一晚天气凉的很,二妹妹以后可要小心了。”似是没看到靳宜宝脸上的不快,靳宜安仍旧絮絮叨叨的叮嘱着。
终于,靳宜宝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胡乱说了句“知道了”,就率先走进了锦华院。她实在不想看到靳宜安,一看到靳宜安,她就会想到当初的噩梦,以及将靳宜安推下山崖后的畅快,而如今,那畅快全都变成了恐惧压在她的心头,因为她不知道靳宜安究竟会不会想起来,会不会突然说出当时的真相。
调皮的眨眨眼睛,靳宜安心情格外的轻松,迈着轻快的步子就跟了进去。
杨氏正在安平堂后面的小抱厦里打理事务,刚把几个来回事的媳妇子打发走,就听到门口小丫头和靳宜宝请安的声音,连忙让人引了进来。
“母亲!”靳宜宝快步走到杨氏身边,皱紧了眉说道,“您到底打算怎么办,时间可不多了。”
杨氏扫了一旁的清云一眼,清云立刻服身后走去了门边立着,此刻的她是聋子,是瞎子,是傻子,这一点,她比其他人都更清楚。
“你这孩子也太糊涂了,做什么只盯着那一个不放?”杨氏揉揉有些作痛的太阳穴,又爱怜的摸了摸靳宜宝瘦下来的小脸,“看看你这几天都瘦成什么样了,你那几个丫鬟是怎么伺候你的——”
“母亲!”靳宜宝不快的打断杨氏的话,“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这是为了什么——再一想到靳宜安,我就寝食难安。”
听女儿这么说,杨氏的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她可从来没想过把她的宜宝嫁给那个袁二少爷。忠信伯府的二少爷,又不是大少爷,将来还不是要分出府单过?更别说那袁二少后院还有满满一院子妾侍了。原本宜宝死活不嫁,正好舀靳宜安那个丫头充数,谁知亲事都定下来了,宜宝不知为何又闹着非要嫁过去……
“宜安死了倒好,可她现在活着回来了,虽然前事尽忘,可我每每想到她有朝一日想起当时的事情……母亲,女儿好怕啊。”见杨氏一直敛眉不语,靳宜宝哀声道,“万一她想起来,和父亲说了怎么办?母亲,女儿真的快要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