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花罗的床褥,睡得久了,一团揉搓似的凌乱。
淡成一幕朦朦胧胧的轻纱罩帘之外,轮值的宫婢内侍恭谨垂首而立,马富安便知里面的人熟睡未醒,迟疑再三,额上汗都淌了下来,可还是徘徊不敢上前。
每一回,打扰荣惠还好,若是打扰二殿下,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殿内静谧的连呼吸都不闻,唯四个青铜炭炉分立四角,隔不久便“劈啪” 的微弱声响,暖意随声正浓,犹如春日。
朱立轩虽似熟睡,却一下子睁开了眼睛,眼前的轻黄色镂藤花床帐,马富安犹犹豫豫的影子映入,被透明的罗遮了一下,带上一种瑟缩。
朱立轩厌烦的一皱眉,轻道:“有什么事快说,不要惊扰华嫔”声音里犹带着熟睡未醒的沙哑。
马富安这才近前相告:“东太后请娘娘前去慈清宫。”
朱立轩明显不耐的道:“都是用晚膳的时候了吧?”
镂花床帐一瑟,波纹如流水。荣惠眉头微微一皱,已是醒了,她半撑起身,打着哈欠道:“更衣吧。”
马富安点头称是,退出去传宫人。
朱立轩有些起床气,扶着荣惠下榻后,手仍不松,道:“华嫔行走不便,不如去回绝了东太后吧。”
荣惠嘴唇微翘,似笑非笑,眼睛惬意地眯着,道:“不必,东太后自是有事才寻我。”
冬日燕宫外寒风飒飒,慈清宫殿内却是暖意融融宛如春天,台上放着一盆袖珍腊梅盆景,只听“咔嚓”几声,几处侧枝被银剪修落。
东太后拈起花枝甩在地上,似是自语般轻声,“树枝太多,该冒枝的不冒,该修理的却仍是野长。实在是不好看了。”
荣惠瞅了一眼那盆景,挑眉笑道:“其实只要是为这腊梅好,旁的也无甚紧要,腊梅只有活好了,才有好不好看一说。”
东太后双眸中星光闪烁不定,最后在荣惠身上停留片刻,道:“你这话,倒和哀家的三叔说的一般无二。”
东太后的三叔就是袁家现在唯一在阁的老阁老袁成玉,历经三朝,在先朝更是内阁首辅。现在虽然不多受朱文烨重用,但能和这等人物说出同一番话,荣惠与有荣焉,颔首道:“嫔妾人微言轻,但袁阁老**睿智,出言必有深意。”
“哀家知道你们是什么意思。”东太后的目光一瞬不瞬望住荣惠,眸光如深潭寒水。
这样阴沉的目光,便是荣惠波澜不惊,也被慎出一丝涟漪。但她还来不及接话,东太后却忽而收回目光,沉声道:“哀家听闻华嫔的陪嫁侍女医术不凡?”
“嫔妾……”荣惠心头一沉,刚开口,东太后又打断,道:“你不必急着否认,哀家虽然不必从前,但到底入主中宫数十年,这点耳目风声还是有的。”话锋一转,她慢悠悠的道:“你也不必忧心,能有这耳目风声的,宫中也只有哀家。”
荣惠自知是轻视了东太后,虽然东太后业务能力不佳,但毕竟工作资历摆在这里,这份本事总是有的。西太后再城府深沉,耳目风声这块,三年的布置时候怎么也敌不过三十年的布置。
好在只是知道玉树会医术,荣惠点了点头,道:“嫔妾自幼身子虚,玉树照料得多了,便识得了一些医术……”
东太后并无兴趣听她下文,敛袍起身,道:“和哀家去看看贤昭仪吧。”
54
荣惠记得上一次来看贤昭仪,好似还是沉船结案后。
那时候的贤昭仪虽然清瘦憔悴,但也只是清瘦憔悴而已,不像眼前这样的贤昭仪这样,简直……不成人形。
贤昭仪比荣惠只大一岁,二八年华正茂,何时都是贵气夺目。
往日里金缕丝钗,鲜艳青春的颜色的她,此时却是安静无声躺在花梨木床榻上,一头失了光泽的青丝凌乱散开,并无半点珠环装饰,越发显出她苍白脸色,她的眼圈儿也似隐隐一痕浅乌颜色,和她略显乌紫的唇色遥相辉印。
这是中毒征兆,荣惠心叹一声,连她这种门外汉都能看出来,那些太医怎能不知道。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皇帝想要谁死,轻易着呢。
尤其,是一个越来越集权到手的皇帝。等到他完全集权到自身,清算袁家这等百年世家望族都不在话下,何况薛家这种将门新贵。
玉树在为贤昭仪诊脉,东太后端坐在雕花椅中,捧着杯茶轻轻的吹,不发一语。
荣惠也是沉默,她坐在下首的锦绣墩子上,余光所及,正对上寝室中的檀木铜镜。略沾了尘的铜镜清晰的映出她,素净绡纱的中衣从宫装领口透出,衬得荣惠脸色愈加苍白,显得格外虚弱,眼角的深色也透出了几分病气。
这样一眼看去,她和贤昭仪没什么不同。
本来也没什么不同,如果荣惠不是及时发觉,那么她也会和贤昭仪一样,躺在床上半死不活。而不仅仅是靠着芝兰一双巧手,化着入木三分的病妆。
“奴婢无能。”玉树诊罢,便起身向东太后一拜,寝室里并无他人,故而她也没藏起下半句,接着道:“昭仪娘娘中毒已深,回天乏术。”
东太后的眼神飘忽不定,似被博山炉内的袅袅轻烟兜裹住,逐渐飘散开去,静默无语了片刻后,才忽然说:“双阳的性子,像极当年的哀家,哀家很喜爱她。”
只没由来的一句,荣惠听着却是不好接话。
东太后旁若无人,自顾着说道:“幼时极喜爱哀家宫里的安息香,哀家逗她说,这香只有宫里才许用的,双阳若喜欢,便到宫里来陪哀家。她幼不知事,满口说好。她还说姨母身子不好,要去学学医药之术……”
远处宫廊传来一阵阵更鼓声,铜漏水滴的声音也越发清晰,时间却像是被初冬寒气所冻结,过得格外的缓慢。
东太后神色不动,只是眺向西边窗外,原本深不可测的双眸透出一丝寒气,恶声道:“那贱妇,从来只会用得这下作的手段,没了一个章氏,如今又故技重施!”
荣惠眼皮一跳,知道东太后是气急失言,听到不该听的,她却不改面色。其实心中却是嗤笑,既早知章皇后是中毒,却由得人死,不过也是嫌章皇后碍事,想分一杯羹罢了。
同样是不好接话,但荣惠不忍玉树久跪,于是站起身上前,一边扶起玉树,一边为东太后斟了盏茶,轻道:“太后认为,这全是西太后下手?”
“华嫔以为?”东太后斜眉看她。
荣惠不答,不慌不忙的问:“太后可知令贤昭仪病重不虞的毒藏在何处?”
其实,荣惠自知多此一问,若太后早查出来,贤昭仪就算治愈不了,也不会如此急转直下。果然,东太后脸色一沉,道:“西太后的东西,就没有能入朝芳宫的,更遑论吃食。”
“未必只能是吃食,也未必只是西太后。”
荣惠微微一笑,不动声色的在寝室里漫步了一二,目光所及之处,便见到了几支烛台。正是贤昭仪小产后,朱文烨为示爱重安抚之意命敬事房送来的一应添置物品中的。
看似平凡无奇,如果没有之前芳茹的一番原委下来,荣惠也不会一眼认出烛台的不寻常来。那色泽,是有不同的。什么都是不同的。
荣惠拿着一只烛台走到东太后跟前,亲手将那层铜箔用护甲剥下,露出了原貌,果然不是实心铜,再轻轻一刮,就是白色的粉末。是什么未可知,但这么精心的装置,是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了。
东太后猛然站起的身子微微一抖,发髻上累累的钗环亦跟着瑟瑟轻响,胸口不住起伏,呼吸渐次沉重起来,好半晌才沙哑着嗓子开口道:“哀家白白养育他十余年……就是养条狗,都不会这么待哀家!”
眼见东太后站立不稳,这里再无旁人,荣惠自然和玉树一同搀住了她。
东太后幽黑瞳子涣散地望定了荣惠,不住的喃喃道:“他竟然,竟然伙同那贱妇欺瞒哀家至此。原来他一早就忌惮袁家了……他许以中宫之位,哀家实在是傻,相信了他,如此,竟然累得哀家的三弟盛年就丢了内阁的位置!”
东太后的三弟就是袁家大小阁老的小阁老,两年前不仅从内阁除名,而且官位还丢得不甚光彩,算是予以袁家这些从龙之功的重臣之家一记重击。
荣惠原以为朱文烨能再短短三年内将局势不稳的朝局、涣散的皇权极快的收回,是他手腕能力高超,未料,竟然是靠这种手段。故而算得高超,但到底是不入流,不入流得不愧西太后才是他的生母。母子何其相肖。
后面的事,无需东太后说,荣惠也知道。朱文烨如果实现了诺言,也不会出现贤昭仪和丽婕妤同时入宫的情况了。虽然不知道朱文烨是如何说服东太后接受这局面,但不管东太后是因为情分接受,还是迫于落了下风的无奈而接受,都是不得不接受了。
毕竟不是说,谁先产下龙子,就位主中宫么?都算给了东太后和袁家一线生机。
荣惠冷笑的看着桌上的烛台,烛台是假的,生机也是假的。
这日以后,东太后便病了,听闻是被贤昭仪急转直下的病情忧心所致。
朱文烨连着看望过几回,不过后来也就不常去了,因为丽婕妤出了禁足,他一连多日都歇在长春宫中。如此,丽婕妤风头一时无二。听闻,连带着也缓和了朱文烨与西太后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