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惠微微吃惊,但旋即便想起,玉树的娘也曾是薛家哪房少爷的通房,后来娶进门的正房不喜,寻了由头将玉树的娘配到了外围花房的小厮。
玉树的娘能做了通房,那原本肯定也是服侍少爷的大丫鬟之流,就算不做通房,配人也必是总管、账房这类。而后不仅没做成姨娘,反叫配了府中无权无势的小厮,打发去花房做活,实在是折辱了。
玉树见荣惠脸色变了几变,以为她不悦,解释道:“奴婢知晓娘娘是真心为奴婢打算,是奴婢不识抬举,只是奴婢真的不愿为小……奴婢笨手笨脚,服侍不好正房太太。”
荣惠一愣,玉树配香调药都是高手,分毫必争,其实笨手笨脚的人,她这么说,不过是心气高,不愿服侍正房吧。
荣惠不语,玉树说着说着便跪下来,垂首道:“奴婢不求富贵,只求一心人。请娘娘怜惜。”
不求富贵,只求一心人。
荣惠心中有东西被打乱了,恍惚间脑中嗡嗡作响,她忽然很羡慕玉树能毫不犹豫的说出这样的话来。
半响荣惠才回过神来,心下自嘲道:她也是个女人。谁不想有个一心人呢,是不是富贵也无甚所谓,只是……这个人不能是自己的老板,更不能是杀子仇人。
一想到这里,荣惠仿佛被泼了一盆冰水一般被浇得清醒了。
风月之事和身家性命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她扶起玉树,温声道:“你跪什么?我不怜惜你,谁怜惜你,你便是不给萧太医做小,我也必想法子让你做了他的正房太太不可?你好好一个姑娘,却选了高德子,你可想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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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树顺势起身,面无波澜的道:“娘娘抬举奴婢了,哪有什么想不想清楚的,高德子虽是内监,待奴婢却十分上心。”
荣惠见她如此说,便略是释然了,也好,不能同床也好过同床异梦。于是她转了话头,道:“回头把糖连同这瓷瓶里的药粉一齐给苏娘送去。”
玉树一滞,不由轻问:“照苏总管的意思,丽婕妤的吃食已经被西太后亲送了,只怕不会轻易吃御膳房的东西吧?”
荣惠冷笑,道:“哪有无缝的蛋,我们不也是铜墙铁壁的防范,还不是被叮进来了。”
玉树点头称是,转身便去了。
燕京的十一月不比南地,很是干冷刺骨。宫中的宫女内监们陆续换上臃肿的冬衣,隔着白茫茫的空气看过去都是一团团的人。这种寒冷的天气荣惠最是不喜欢出门的,捧着个暖暖的手炉在宜然堂里看书听事才是好事。
不过事与愿违。每日早上建宁宫例会,荣惠虽身怀六甲,却从不敢缺席。
人一旦有了明确的目标,总是格外的有动力。
和之前不同,这日荣惠的辇轿旁跟着走的还有一个钱才人。
钱才人是通透人,收了荣惠的东西,自然就晓得深意,次日里就送来亲手做的吃食来谢赏。晓得送吃食虽然亲近,但到底微妙,便和荣惠分而食之,是个灵醒人。
既然钱才人识趣,荣惠自给她机会,不时在言谈中透漏朱文烨的喜好,又时常在朱文烨会来的点将钱才人叫来作陪。从高德子那听来的,有关朱文烨的去向,也经常告知钱才人。
一来二去的,见的多了,十天半个月下来,就被翻了牌子,晋了钱贵人。
到了建宁宫,和以往一样,小门小派的就能从众妃嫔的站列可以看出来个大概。
庄贵妃身后站着何才人,还有两个朱文烨新宠的小主。
懿妃只一个苏淑仪,没旁的小主。她倒一向没有赏识低位小主的习惯,想来和她霸道的性子有关,愈是恩宠多,反而就舍不得分出一丝一毫来犒劳下属了。
建宁宫中除了新秀请安那次按照入宫尊卑先后给众妃嫔纳坐,其他时候,只有主位妃嫔有座。除了庄贵妃、懿妃、有资格坐的也只有荣惠这个华嫔,还有她下首的宁嫔。
比起以往,荣惠现在身后也站了人,钱才人与杨美人。虽然这两个属下论姿容恩宠,比不得庄贵妃的属下多,懿妃的属下位分高,但好歹从零向壹迈了一大步。
钱贵人是荣惠属意的,这个杨美人却是个例外,她和钱才人同住在比静安宫还僻远的咸秀宫,但却是三年前入选进宫的,虽被翻过牌子,却是无宠至今。
杨美人年有十九,生得倒是清秀有余,只是小家碧玉的心性多了些,举止局促。她见同屋的钱才人莫名得了赏识,也眼红得紧。虽然荣惠不比庄贵妃有资历,不比懿妃宠爱万千,但杨美人也不是眼瞎的,凭薛家的家世、荣惠的皇嗣,日后的升迁幅度自然比前两位高得多,至少有角逐中宫的资格。
无宠凄苦,杨美人忍耐不得,便借机与钱才人一起,在荣惠跟前脚后的献起了殷勤,只想着能分一杯羹。
打仗,光杆司令总是不行的,不仅要有兵,还得有枪不是。
所以,荣惠觉得多一个不多,趁着形势好多收几个,总好过形势一差,如贤昭仪那般人才稀落。
思及此,荣惠朝原本贤昭仪站的位置瞄了一眼,竟发现那儿没人。她心底一叹,到底是今不比昔了,若是从前,贤昭仪前呼后拥那么一簇人不在,荣惠哪至于这么后知后觉。
不只荣惠,懿妃顺着视线过来,也发现了贤昭仪不在。她斜眉睨了荣惠一眼,拨了拨满缀珠玉的护甲,道:“连身怀六甲的华嫔都风雨不改的来建宁宫,这贤昭仪不过害了次小产,便三天两头的称病,不知道的还以为就她贤昭仪娇贵呢?”
苏淑仪也不轻不重的跟着道:“不在的不只贤昭仪呢,慧婕妤也不在的……”
庄贵妃正喝着茶,听了这话便打断道:“慧婕妤这些日子都是在雍徳宫服侍西太后的,怎能和贤昭仪相提并论?”
苏淑仪笑着打嘴,连连道:“瞧我,慧婕妤这是孝心可嘉,华嫔则是贤……”
“快别说了。”荣惠忙道,搁下手里的茶碗,挑眉含笑道:“可要叫懿妃姐姐白白称赞了,我今日正要来与庄贵妃姐姐请假的。”说时,她略露出疲惫之态,摸了摸腹部,接着道:“我害喜得实在厉害,又总是想睡。年尾宫中事务繁杂,不敢耽误六宫之务,只好先卸□上的担子。”
此言一出,殿内俱是一静,众妃嫔的目光都投到了荣惠身上。
这句话可不是字面意思而已,荣惠坚持到六七个月的身子还奔波在六宫的一线,让众妃有种错觉,荣惠只怕到分娩的前一刻也不会放权的。
见众人目光各异,有审视、有观望、有不信,荣惠只微微一笑,便让喜善玉树将玉令金册分别呈给了庄贵妃和懿妃。
“还请两位姐姐帮我暂代几个月御药房、御膳房的事务,我实在是有些吃不消了。”荣惠笑道。
庄贵妃本想委婉推辞一下,闻言却只好笑纳了,不然就是勉荣惠之难,有损贤名。
懿妃倒是委婉的意思都不曾有,一扬下颚,不冷不热的道:“华嫔就是太逞强了,咱们姐妹之间何必如此,早该好好的养着去了,到底为圣上产下皇嗣才是大事。”
荣惠不理她,只抚额做不适状。
庄贵妃自然没有不体贴的,还嘱咐荣惠产前轻易不要再来建宁宫早会了,多多歇息。
荣惠从善如流,演了一番弱柳扶风,便早早告了退。
建安三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宫人们拨弄着暖炉火炭,偶尔发出几下“呲呲”声,反衬得宜然堂殿内愈加静谧,窗外北风呼呼之声清晰可闻。
荣惠倚在西头的炕上翻书,瞅见芝兰进来,抬头问道:“如何?”
芝兰自是从叶侍卫那来,闻言便将屋里的小宫女打发了出去。她上了近前,站到暖炉边温手,才道:“袁家人频频进宫拜东太后,并非是为着东太后的病,东太后没什么病,倒似为着贤昭仪的虚病多些。不过,袁家人好似同东太后闹得不愉快,引发过争执。”
荣惠算了下日子,心里略微有些数,看向玉树,道:“贤昭仪只怕得的不是病吧?”
玉树并不否认,道:“之前的药材里倒是看不出来,不过从近来东太后取的药材来看,只怕是中毒。”
喜善奉了茶上来,边道:“西太后这招倒是一劳永逸,妇人小产后体虚致病是常有的,若是贤昭仪这么亡故了,便为慧婕妤的中宫之路尽除障碍了。”
“尽除障碍?”荣惠失笑出声,顺手将书扔到一旁,“丽婕妤的资质,若有西太后一半,也不必西太后这么鞍前马后为其收拾烂摊子了。障碍是除尽还是越来越多,未可知也。”
喜善默然,芝兰则喝了口热茶,接着禀道:“娘娘要知道的,叶侍卫说完了后,还说了一事,袁家向薛家提亲了。”
荣惠一愣,问:“袁家为谁提亲,提的谁?”
芝兰回道:“袁家是为辅国公三房的嫡长子提亲,提的是大将军的独女。”
如今芝兰口中的大将军,自然是荣惠的二伯薛定川。
论起来,薛定川其实不是荣惠的亲二伯,荣惠的父亲是行首,她自然没有伯父。薛定川是荣惠堂伯父,幼年时他那一房人逢难,所以过继到荣惠这一房来。因年长薛大老爷,府中便称为二老爷,荣惠这辈则叫二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