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跌破众人眼镜的是,朱文烨去的既不是新宠兼表妹丽婕妤的长春宫,也不是旧宠不衰懿妃的寿昆宫,而是去了大肚子荣惠的静安宫。
荣惠与朱立轩吃过腊八粥,又闲话了一阵,便不肯他再逗留了。家宴离席过久总不好看,大殿下的胆子可没他这么大,叫有心人见了,少不得做文章。
朱立轩意犹未尽,临走前还缠着荣惠,眼巴巴的说下一回要吃华嫔亲手做的腊八粥。荣惠知他执意,无奈的许了,天晓得荣惠活了两世都没有洗手作羹汤的天分。
朱立轩如了愿,再不纠缠,也不让荣惠起身送他,哒哒哒哒的便跑走了。
荣惠被朱立轩这么一搅,心中郁结也舒散了许多,便不做他想,孕中也不能多想。于是她又与芝兰玉树喜善三人,执起叶子牌来。
几局过后,朱文烨便大驾光临了静安宫。
许是因为过节,朱文烨今日穿得格外喜气,赤色五爪金龙缂金丝华袍,头上紫金冠顶珠明亮,仿佛也沾染上夜晚的清凉月华,透着少有的温柔和气。
对于朱文烨的突然造访,荣惠的确有些吃惊,但面上显露的自是惊喜。
她正要起身,朱文烨已经几步上前,扶稳了她,又借着寝殿的烛光打量了她一眼,大约静养了几个月的缘故,荣惠的肤色越发腻白,此时被窗外透进的月光笼罩,更是生出一种融雪般的莹透之色。她满头青丝犹如墨缎似的,嘴角含着一缕赧笑,双眸灿灿如星。
朱文烨心中一动,自然而然的搂她入怀,轻道:“华儿近来身子养的不错,朕瞧着,你气色好得多了。”
原是梳洗睡了一阵的,病妆自是褪了……荣惠心里咯噔一下,皱起眉来:“是么?马太医也这么说,但嫔妾却并没觉得好,总觉得腹中的孩儿越来越不似往常活泼了……”
“胡说。”朱文烨一手覆盖到荣惠抚腹的手上,温声:“你是静养久了,才生出这胡思乱想,总闷在静安宫也不好,不妨出去透透气。说不准,皇儿就是觉得闷了才活泼不起来了。”
如果荣惠什么都不知道,听了这话,一定会觉得很温馨,但事实上,她唇角勾起的是冷笑,声音却是娇憨:“陛下才是胡说呢。”
听出荣惠话里的笑意,朱文烨也是一笑,扶过她的双肩,忽然沉默了一阵,笑容褪去,道:“华儿,有人来报丧过了吧,你的二伯他……”
不提还好,这么一提,荣惠胸口又是一滞,眼眶酸涩起来。
她点了点头,哽咽道:“二伯一生戎马,大小战役无数,没想到,盛年英逝,不是死在战场上,竟是遭贼子暗袭而亡。”
朱立轩垂眸,将荣惠再度抱入怀里,十分体贴的轻拍她背,安慰道:“华儿节哀,薛卿是为国捐躯,是大燕功臣,朕必会好生厚葬,追封为将军王!”
荣惠落下泪来,轻飘飘的一句厚葬,一句追封,就叫二伯寒了尸骨。他日,一句厚葬,一句追封,又将了结薛家的谁?
叫她如何甘心。
荣惠攥紧了绣帕,咬住了唇把哭泣的声音吞进肚子里,千言万语只抑成了起起伏伏的喘息声。
这副摸样瞧在朱立轩的眼里,有些不忍,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僵硬的抱着她,不知是否错觉,他只觉得怀里的人被抱得越紧,抽噎声就越沉。
荣惠有孕后,朱文烨头一次在这里留宿。早起时,他也不肯叫荣惠起身服侍,见荣惠红肿的双目,更与她就着床上用了早膳。
如果这些体贴还能理解是因为心中有疚,那接下来的几日,朱文烨都宿在静安宫,药材衣料瓷器源源不断的送进来,并更为体贴的陪伴荣惠……就叫荣惠胆战心惊了。
若不是朱文烨勤政,不能白日里也全是待在静安宫,只怕荣惠好不容易养稳的胎都要稳不了。毕竟,补汤依旧每日按时按刻送着呢。
“娘娘,圣上的恩赐不仅来了娘娘这,还往薛府去了不少。听说,若不是赵阁老、于阁老拦着,圣上还要亲去薛府吊丧呢。”芝兰附在荣惠耳畔,轻声说着,这几日不同以往,朱文烨来得勤,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来了,故而言语间也格外小心。
“嗤,他也敢。”荣惠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
芝兰脸上也露出一丝愤懑来,但却没说这些,转而道:“叶侍卫还为营千总大人带了话,说请娘娘暂且忍耐几日,待到大将军丧仪完了,就好了。”
荣惠心底闪过一丝灵光,微微一笑。芝兰见状,便直起身子,也没再多的话复述了,为荣惠斟了茶。马富安则端了几碟点心,荣惠的孕吐早就过去了,如今身子愈重,胃口便愈大,竟时时都有想吃些东西。
荣惠捧着茶,一手婆娑着腹部,吃完了块芙蓉糕,方问:“钱贵人,不,钱婕妤那边如何了?”
这宫里头的寻常事,马富安自然知之甚详,当即回道:“钱婕妤初初承宠就有了身子,自然叫众人艳羡,圣上也在意的很,让马太医去看诊过几回。不过钱婕妤自请萧太医保胎,圣上也无勉强。”
荣惠玩味一笑,马富安不知她为何而笑,以为荣惠只是心情好,便顺势讲了近来宫闱里的几件趣事逗乐子。错有错招,倒叫逗得荣惠欢欢喜喜。
这时,玉树从外头回了来,相较室内的春意暖暖,她一身肃冷,除了的蓑衣落下许多雪来。 她一面上前,一面道:“外头好大雪。”
芝兰皱起眉,道:“这样大的雪还叫姐姐你急急忙忙赶过去,这几日来是第几次了?东太后也太不体恤了。”
玉树眉头一沉,轻道:“贤昭仪已是强弩之末了,我是尽人事听天命,东太后也不过求个心理安慰罢了。”
荣惠笑容褪去,陡然生出些兔死狐悲的心情来,看了一眼玉树,道:“都是可怜人,你辛苦些,叫人少受些罪,送了这最后一程吧。”
玉树亦是医者慈心,闻言默默点头。
贤昭仪这最后一程,拖得不算太久,□日后,便薨逝了。
与此同时,荣惠的二伯风光浩大了大半个月的丧仪告结,大葬与薛氏祖陵。荣惠的父亲左羽林将军薛定邦将薛定川和薛达的虎符交了上去。
当日,朱文烨的封赏旨意就下来了,不仅追封薛定川为威武大将军王,还升了薛达的爵位,从奉德子爵升至奉德伯爵。除了这些,朱文烨更是十分慷慨的连荣惠这个薛家人都封赏了,以忠臣之后为由,晋荣惠为华妃。
腊月的鹅毛大雪,那冰冷犹如刀锋般的让人生疼。
如此天气之下,荣惠穿得十分臃肿的坐在辇轿上,身上除了大氅还披着件银狐裘,手炉亦是烧得滚烫。
抬轿的内监将雪踩得“吱呀”作响,跟着辇轿疾步的芝兰看着惊心,更是连声敲点他们:“缓着点,勿要颠簸,惊到娘娘你们可吃罪不起!”
有内监轻声向芝兰告饶道:“可不能太缓,若误了谢恩的时辰……”
芝兰瞪了他一眼,还要说什么,荣惠已经清咳了一声,道:“不要耽误时辰,抬稳便是。”
挺着这么大的肚子,在这寒冬腊月里坐辇轿并不是舒服事,更别说静安宫距离承庆宫这段不短路程。荣惠禁不住想,朱文烨此时封自己,是不是还存着折腾自己的心思。
好在荣惠在胡思乱想之际,辇轿已经平安无虞的到达了承庆宫。
正殿都是特意布置过的,两侧数条明黄色锦缎帷帐,绸面光滑、影折光线,自房梁上一带一带柔软垂坠下来。殿中设有宽展的金漆盘龙御座,上铺有黄绫锦绣软褥。御座两旁各蹲一只瑞兽香炉,一左一右,熏炉内沉水香的轻烟袅袅散开,殿内气氛格外肃穆。
朱文烨自然在御座上,但朱文烨身侧还有一人,荣惠再走近几步,便越过了屏风阴影,看见了穿着身枝红五彩金丝华裳,内里秋香色薄绢中衣,容貌柔美难辨年纪的西太后。
荣惠心一沉,步伐却不紧不慢,正袍请安。
“都这样大月份的身子,何必拘礼。”西太后意态慵懒倚在团花椅中,曼声笑道,“其实也不过白走一遭,皇帝封妃,那是皇帝喜欢,何必巴巴的来谢恩。如今你腹中皇儿紧要,若途中有个不慎,岂不罪过?”
西太后这番话说的没头没尾,又颠倒反复,荣惠眼皮一跳,以不变应万变,垂首道:“太后娘娘体恤,礼不可废,嫔妾不敢恃宠而骄。”
朱文烨含笑,温柔的看了荣惠一眼,道:“华儿就是太规矩了,若是朕宠你,你骄一骄又有何妨?”
西太后捧起茶,刚至嘴边,听闻此言,不禁睨了朱文烨一眼。
朱文烨未曾留意,荣惠则故扮委屈道,“就怕嫔妾一骄,陛下就厌烦了。”
“你不试试,怎知道?”朱文烨起了调笑之心,促狭道。
西太后挑眉,掩着帕子虚咳了一声,荣惠也不好再忽略她了,关切道:“太后,您身子近来可好些了?”
“有慧婕妤贴身照顾着,哀家的身子好多了。”西太后笑道,打量了一眼荣惠,又望向朱文烨,道:“慧婕妤照顾哀家十分尽心,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不过也因着照顾哀家,累月的待在雍徳宫,倒使她少了许多面圣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