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远垂眸,低声道:“昨夜子时,二伯去了。”
闻得这声噩耗,荣惠立定,果然,只有报丧才能此时入宫觐见。
她无声落泪,虽然早知二伯回天乏术,不过是吊着性命,但骤然听闻二伯辞世,心中仍是一击,酸胀疼痛难耐。他本不该死,就算是死,也该是为国捐躯,而不是在一群阉人手里屈死。
薛远扶着荣惠坐下,担忧的接过芝兰斟的茶送到她手上,轻言安慰道:“娘娘节哀,二伯是笑着去的,怎么也算看到了雯姐儿觅得良婿,都算得偿了些心愿。”
荣惠抬眸,拭了泪,略有讶然的问道:“雯姐儿何时成婚的?我竟不知?”
薛远瞧了她一眼,目光晶亮,道:“是三日前,娘娘知道的,冲喜这等事总是急匆匆的,更不好大宴宾朋。”
荣惠便明白了个中深意,凝神看向薛远,正色问道:“既如此,如今爹娘可有了主意?”
薛远点点头,背负了手,神情隐在绵密的阴影之中,看不甚分明:“丧仪后,薛家将把二伯和大哥的虎符交回圣上,自此后,薛家只有一位羽林将军。”
荣惠膛目,差点摔掉手里的杯盏,转到薛远跟前,盯着他道:“上交兵权,这和把脖子伸出来给昏君砍有什么分别?爹并非那愚忠之人,怎这点还看不透?”
“惠惠勿要心急,要保重自个和孩子才是。”薛远眉角低了低,见她身形臃肿,心中不忍,再次扶着荣惠坐下,沉声道:“圣上把事情做到这样绝,爹还有什么看不透?爹这么做自有深意,惠惠,你想想,二伯已亡故,大哥落下腿疾,兵权迟早被圣上收走,只是时日问题。”
荣惠拉长了语调,含着阴狠的轻笑道:“那总得拖些时日再说,昏君兵权本就不稳固,京兵营头原还是秦王手下当差的,昏君一直有疑心,君臣素有嫌隙。咱们若是拖着,昏君一时也无能奈何咱们。”
再多等些时候,等她的孩子一出世,哪怕是女孩,奉二殿下上位,她都心甘。而且,朱文烨一死,西太后也没了主心骨,崔家新贵暴富,不成气候……
薛远皱起眉,仿佛猜到荣惠心中所想,道:“拖并不是法子,你想的也未必稳妥。你放心,既然爹娘心意已决,就不会由得你独自来冒险,必会为你筹谋好一切才出击一搏。”
荣惠心中一暖,她知道这话不是说说而已,冲喜、袁家、东太后、交权……如此种种,都是薛家的筹谋,为了她,也是整个薛家的兴衰荣辱。
薛远见她听进自己的话,便细细分说起来:“若是拖着不交兵权,只是徒惹圣上疑心。如今你腹中胎儿健在,只怕圣上早就有了不安,若加之兵权之事,只怕又要有动作。届时,孩子只怕很存活下来。但是,咱们主动交了兵权,示了忠心,自然降低了圣上的防心。而且,薛家做了这么多,圣上自然要对咱们有所补偿。”
荣惠静静听着,她并不在乎朱文烨怎么补偿薛家,因为朱文烨做什么也补偿不了,立场注定是敌对的,势不两立。
薛远说着说着,声音一沉:“……兵交了也有拿回来的时候。你知道的,这三年来北面一直不太平,圣上对内毫不留情,对外却一直怀柔,反而纵了他们。待开了春,只怕要惹发一场恶战。”
荣惠捕捉到什么,乌色眸子一瞬不瞬望定薛远,薛远眼中异光一闪,蓦然附在她耳边,低语道:“镇边的将领与二叔有旧,日前,二叔已经往北边去了。”
冬日极薄的阳光下,薛远目光幽静,荧然含光,他立在廊道里,转身正要走,荣惠却忽然唤住,忍不住轻问:“此计出自谁手?”她爹虽然精敏,但仍有一丝长者的迂腐,大哥自是有勇有谋,但腿疾未愈,只怕没有十全的心思来出谋划策……
薛远微一凝神,笑而不答,看着荣惠高高隆起的腹部,温柔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荣惠怔怔,看着薛远的背影,笑了,是的,一切都会好起来。她不是一个人,她身后有整个薛家做她后盾。
“娘娘,廊道风大,营千总大人已经走远了,您快进去吧。”喜善为荣惠送上珐琅手炉,劝道。
荣惠点点头,刚走进殿内,玉树便也从外进了来,近前禀道:“娘娘,萧太医诊断过了,钱贵人确是有喜。”
荣惠轻轻“噢”了一声,顺手整理着裙幅上的流苏,侧首往窗外望去,已经是满院枯树新雪的冬日风光,将近正午的暖光映得眼前微暖,她回头嫣然一笑,“这是好事呀,钱贵人人呢?”
玉树答道:“钱贵人的宫女来报信,说是承庆宫里的家宴快要开席了,不好在耽误,便请奴婢来向娘娘赔罪,先行离去了。”
荣惠闲闲的拨弄着茶盏,浅碧色的云雾银峰蒸腾着白色水汽,似乎沉迷于茶水的香气中,看了半晌方道:“生产之事准备得如何了?”
玉树面露迟疑,喜善则先一步道:“娘娘,宫里自有专司生产的产婆和太医,如今娘娘有孕七月余,这些人和物只怕都已经备下了。”
这些荣惠当然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才不得不另辟蹊径,避开这些。若由得这群人来生产,她的孩子只怕是不能活生生落地了。太医院如今可是西太后与朱文烨的人居多。
喜善侧首默了默,才道:“再等一个月,那些人按宫规都会搬进静安宫。奴婢想,若要避开这些,娘娘只能生个措手不及。”
好个措手不及,荣惠眯起眼睛,眺向玉树,道:“若是催产,你与萧太医可有把握?”
玉树猛然抬头,见荣惠形容正色,于是思量了一阵,方道:“奴婢将与萧太医计量,娘娘胎象稳固,余毒已清,若配合药物,应不至于凶险。”
荣惠松了口气,牵动唇角。
芝兰却仍忧心忡忡,忍不住道:“娘娘,便是皇嗣落地,圣上若不想要他,岂不是多的机会……”
荣惠心中好像被猛的一扯,她当然知道,如果她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是女孩还好,若是健康的男孩……朱文烨只怕不会让他活过明日的太阳。荣惠的儿子对他而言可不只是儿子,更是无形的威胁。
玉树见荣惠那双水光潋滟的明眸一瞬间浮出黯淡,像是蒙上一层淡淡的阴云,不禁瞪了芝兰一眼,她总这般口无遮拦。
芝兰低了头,荣惠视若无睹,心中早有了分寸。朱文烨不想要的是健康的儿子,若儿子不“健康”……应该另当别论,说不准,还将撩发他的心虚与愧疚。
荣惠冷笑,挑眉转而道:“玉树,可有……”
入夜后,鹅毛大雪四处纷飞,层层堆垒的积雪几乎快要淹没宫墙内的道路,仿佛是在妄图掩盖六宫的无限阴寒。
这日疲惫,荣惠在宫后为二伯烧了许多元宝纸钱后,心情便有些郁郁。腊八本该举家团聚一齐,而这天,她不仅独自一人,还无法送别亲人最后一行。
她早早梳洗就寝,被炭炉熏得发热,混混沌沌歇了一会。隐约听见外间哒哒的步子声,正要询问,只见芝兰打起珠帘进来,轻声禀道:“娘娘,二殿下来了。”
荣惠披上狐裘起身,果然,寝室内的帘子一掀开,走进来的正是朱立轩,他似被外头寒冽的雪风吹得猛的一激灵,唤了一声“华嫔。”
荣惠忙将手炉递给他,柔声道:“二殿下,时辰还早呢,怎么就从筵席上下来了,总是中途离席,可不好。”
朱立轩开口要答,却打了个喷嚏。荣惠忙将披风拉开,笑道:“快进来躲躲,可觉得暖和些了?”
朱立轩顺势往银狐裘披里缩了缩,脖子被狐绒摩挲的暖暖的痒着,似是找到依靠般将荣惠紧紧抱住,仰着红扑扑的小脸道:“有华嫔在,果然不冷了。”
荣惠失笑,想揉揉他的头,但想到他家宴还未完,一会回到席上可不好看,便收回来手,拍了拍他的肩,道:“二殿下若不这么晚还往外头跑,自然不会冷。”
朱立轩歪着头,闻言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了掏,掏出了一物,塞进了荣惠手里。
又是冰凉凉的东西,荣惠低头一看,又是一枚玉佩,而且还和那块砸碎的玉佩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手工从稚嫩略有成熟些。
“华嫔不是将之前那块弄丢了么?正好,那块粗糙,我这回做了块更好的给你。”朱立轩弯起嘴角微笑时,有着一股子赏心悦目的清秀劲,似乎对这回的手艺很是满意。
捧在手里玉佩,温温透出熨心的暖意,荣惠笑了,嘴里却是打趣:“若是再弄丢了,如何是好?”
“便一直做。”朱立轩脱口而出,似想到什么,他仰面抬起头,皱起眉:“不过华嫔可别再弄丢了。母后说,玉佩是吉物,喻意好着呢,这玉佩必会护佑华嫔。”
荣惠笑了一笑,只叫来芝兰去盛粥,朱立轩看了过来,她便笑道:“家人齐聚,腊八同食腊八粥……二殿下喝碗腊八粥再回去吧。”
56
按理,若中宫尚在,初一十五,还有年节里都该是宿在建宁宫的。但眼下中宫之位悬空,腊八皇帝翻谁的牌子,就叫众宫妃翘首以盼。
在这样的节日被翻牌子,总是意义非凡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