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怀的是件轻盈的织物,火红色的绸缎流淌在女孩的怀里,熔熔的刺绣呈着攒不住的华光。苏锦萝动作不由得一抖,金线流彩“唰”地一下泼泻开去,她像是抱着一泓正红色的星河。
嫁衣。
“我自己绣的,还被李老二笑过女红。当时心性太浮躁,有些图案歪歪扭扭,还是被李老二改好的。我是没机会穿了,送给你。”
盛昭缇眨了眨眼睛,她不适合这么温情的场面,表情颇有些不自在:“太原那边什么民俗?这料子是大苏州的‘海棠锦’,花了我和李老二半年的饷钱。你若是看不上式样绣工,让裁缝拆了重做便是。”
苏锦萝被漂亮的嫁裳迷住了眼睛,神思都有些恍惚,盛爷也在少女的年纪,给自己绣过嫁裳么?
等等——
苏锦萝突然明白了盛昭缇的意思,她是要把自己赶出靖安府了,女孩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盛爷,锦萝没有打算离开您……”
盛昭缇金刀大马地往虎皮椅里一坐,赤脚蹬住了面前的桌案,皱眉骂道:“小/畜/生,你还打算让闻昀山那小子入赘不成?”
苏锦萝真的急了:“盛爷!我是不会离开靖安府的!你打也打不走的!”
盛昭缇柳眉倒竖:“我这就打断你的腿!”
苏锦萝梗着脖子顶嘴:“断了腿也不会走的!”
盛昭缇:“……”
娘的,像我。
盛昭缇拧开酒壶灌了一喉咙,心里又感动又好笑:
“闻家可是新晋世家里最拔尖的一姓,连你义父都要给闻夤三分面子,明白么?闻家的二少奶奶在塞北摸爬滚打,闻家有多少脸给你丢?”
苏锦萝最不爱听这个:“那就不嫁了!”
啪!
盛昭缇把酒壶往扶手上一砸,满室的烛火都跟着跳了一跳:“你说不嫁就不嫁,苏绛心你几岁了?!”
苏锦萝咬着嘴唇忍住了眼泪:“……我……我不想离开师父,我一辈子都是要侍奉师父的。”
盛昭缇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一代大将的心里都是无奈的叹息:
……锦萝还是没长大。
锦萝太单纯了,觉得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跟着师父就是好,离开了师父就是坏。锦萝的心性在练武上是一等一的坚忍卓绝,但是放在其他事上,是要吃大亏的。
盛昭缇唉了一声:
师父怎么能跟着你一辈子呢?
靖安府的大家怎么能陪着你一辈子呢?
你要长大,你要为自己的前途考虑。一山不容二虎,百里临城的天资确实胜过你,加上他是男儿身,他的光芒太容易埋没你的成绩了。
——难道你要在边关,像我一样顶风冒雪一辈子,被人在后面讥笑一生的“嫁不出去”么?
“锦萝,你有军衔在身,就算嫁到太原,照样是可以持戈上马的。”盛昭缇稍稍放缓了语气,“以你的本事,照样能在太原州军打出个天地,不会埋没在院墙里。”
苏锦萝鼓着腮帮子摇头:她不听!她不要!
娘希匹!
盛昭缇骂了声家乡话,挽起袖子就要揍她,——动作突然一停:“刚刚有巡逻走过去么?”
这话题转的太快,锦萝眼里还转着眼泪,不明所以地回答:“……没有听见。”
嗯?
盛昭缇心里冒出点不详的预感来:这里是将军大帐、军机重地,巡逻是一刻漏一队,分秒都不会差错,这是怎么回事?
盛昭缇抄起了一旁斜挂着的长/枪:“走,跟我出去看看。”
苏锦萝用手背揩了揩眼泪,跟着师父走了出去。
她没有想过,她做梦也没有想过,这是自己在师父面前,最后一次哭鼻子。
人间是有……炼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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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什么妖魔鬼怪、什么美女画皮,什么刀山火海、什么精灵诡计”出自央视动画版《西游记》,此处玩梗。
作者有话说:
重写了一下楔子开头!没什么信息量,大概是交代了一下云雀之前在诛天之战的表现x
第70章 、说第六十六:塞上燕脂凝夜紫
殷红的鲜血像是一条艳色细蛇, 在时云起骨节分明的指背上蜿蜒而去,“啪”地一声坠在他脚下的青砖上, 摔得粉身碎骨。
时云起单膝跪地, 铠甲尽碎,双目赤红。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瞳仁缩成细小的一点:
“胡畜……”
这里本是靖安府一处寻常而逼狭的小道, 此时却仿佛炼狱侵吞人间的第一咬。地面上横陈着触目惊心的断尸与残肢,断口光滑得像是新研的镜面, 这是巡夜士卒与胯/下战马一齐被斩断的结果——
来人只是轻描淡写地划出了一剑, 便将六个巡逻骑兵变成了十二等分;如果不是时云起的淬体法身实在强悍,那么地上的尸块应该有十四份。
最小的巡逻骑才十五岁,父母就在炎虎关做小本生意。
“……站起来, ”时云起以长/枪为撑,奋力地想要支起自己, 男人在心里对自己喝骂, “——站起来!!!”
时云起从来不相信“男儿膝下有黄金”的屁话,云秦男人的膝盖从来都不值钱,天地君亲师,男人什么没跪过?逼急了他还跪盛爷, 还跪李先生,甚至还拉过战字旗别的大老爷们一起跪这两位。
在靖安府这代年轻人的眼里, “惊龙狂骨”盛昭缇和“千卦百算”李拾风, 把靖安府从一盘散沙拉扯成如今的模样, 确实像是他们在军营里的父母——不过盛昭缇才是那个凶了吧唧的爹,而慢条斯理的李先生则比较贴近磨磨唧唧、啰啰嗦嗦的慈母形象。
……但是在敌人面前孙子似的跪着、连动都动不了, 时云起活了二十多年, 还是头一次这么窝囊。
敌人应该是修炼了某种奇特的瞳术, 灿金色的瞳仁里静静地呈着一对十字星,眼神安静、冷漠、沉威,像是远古神祗对人类投来的凝视。时云起被这道灿金色的视线死死地钉在了地上,背脊上仿佛多了一座王屋太行,四肢百骸都无从动弹。
——这是应龙大萨满派出的四位祭坛勇士里,信仰最虔诚、意志最坚定、武力最高强的勇士,“饕餮”。
饕餮仿佛是从苏罗耶古老神话中步来的圣女,上身缠裹着凌乱的绷带,下身则胡乱罩着被撕裂的圣袍,圣洁与妖冶同行,高贵与亵/渎并驱。她纤细的手脚上锁着沉重的青铜铁链,似乎是为苍生戴罪的镣铐;但是粗笨的锁链并不能妨碍饕餮的动作,她挥剑的动作流畅、健美、凌厉,像是在冰原上独自旋舞的苏罗耶舞娘。
只不过旋转开的不是朱缨和花鬘,而是鲜血和死亡。
“下跪,忏悔,祷告,往生。”饕餮的声音空灵又悠扬,连说着汉话都能自生一股奇特的韵律,“异邦人,吾已予你天父最大的仁慈。”
时云起懒得跟这神神叨叨的疯女人嘚啵:“你在放什么西洋屁?”
饕餮的眼神悲悯又冷漠,仿佛从云端俯视人间的神明:“愚蠢的四脚羊,你辜负了圣教的宽宥,你必为此付出代价。”
时云起笑了一声:“你看我有在怕吗?”
“……唔,时哥哥?”
时云起心头巨震,浑身一栗。
藕色襦裙的小丫鬟揉着眼睛,从旁侧窄道里摇摇晃晃地走来。她是苏小将军带过来的小姑娘,李拾风也没想出什么妥善安置的法子,索性让她和闻战住在了客居。
——奶奶的熊,闻昀山人呢?!
以小丫鬟这个视角,既看不见时云起这边一地的尸体,也看不见倒提长锋的饕餮。小姑娘只看见时云起一身狼狈地跪在地上,反而关切地加快了脚步:“时哥哥,你摔倒了吗?”
别、别——别!
饕餮白金色的眉毛一蹙,十字剑偏转了一个阴恻恻的角度,月光溅射出一道凄绝而瑰丽的华彩——
别过来!
时云起瞳孔巨震,扭头厉喝:“跑!!!跑——”
饕餮面无表情地举剑横挥,周遭景色纷纷被斩作两截!恐怖而平滑的裂痕从石墙一路延展至建筑内部,整个窄道的拐角皆被饕餮拦腰斩开,撕裂一切的剑意仿佛一把哗然展开的折扇,圆融的长弧边缘恰好贯越了小丫鬟细弱的脖颈——
跑!!!
喀!
时云起能听见自己骨骼碎裂的爆响,千钧一发之际,他扛着那股千钧的重量自原地暴起,不管不顾地往饕餮身上一撞——这一撞大有把自己粉身碎骨的意思,强悍如饕餮也不得不中断了斩切,抬脚把时云起整个人踏进了地面里!
砰!
饕餮直接踩着时云起在地面上踏出一个深坑,闪电状的裂纹向四方暴绽开去,时云起终究不是铜皮铁骨之身,嗓眼里蹿出一口烈烈的血箭来!
“……”饕餮似乎是无法理解,女孩脸上露出了个疑惑的表情,“异邦人,你做什么?”
为什么刚刚还动弹不得,眼下却特地扑过来找死?
时云起:“……”
他想立刻骂句塞北脏话的,但是一张口就是吐不完的血,时云起艰难地缓了一缓,心想:
我不能死。我不想死。我还没迎娶云雀姑娘走上人生巅峰呢。
无论是性子天生清冷的百里小将军,还是脾性暴烈如火的苏小将军。天资再异禀、根骨再卓绝,说到底都还是没长大的少年人。小一辈里总得有个懂事的,他时云起就是那个能为盛爷和李先生分忧的小辈,就是武学上确实废物了点,总是叠最厚的甲、挨最毒的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