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学, ”全靖安府最高级别战争偃师云雀鼓起腮帮子,“噗噗噗!”
小白蛇屈着身体有样学样:“嘶嘶嘶。”
云雀纠正:“是噗噗噗!”
小白蛇于是更加卖力:“嘶嘶嘶!”
云雀怒道:“你好笨!!”
小白蛇:“……”呜呜呜呜呜呜。
闻战本来长腿往桌上高高一架、脸上倒扣着本《九章要算》、姿势极其嚣张地支棱在椅子里闭目养神,此时用列御寇的剑柄顶开了遮脸的书本, 一脸复杂地看着这俩大傻/逼:“……”
云雀和小白蛇动作一致地探过头来,仿佛向前大胆试探的大白鹅。
闻战嘴里咬着发带, 双手把散乱的长头发高高束起来, 一扬锋利上飞的眉刀,不明所以地回头对上了他俩:“嗯?”
登徒子云雀直戳了当地盯着人家看,总觉得闻二少爷长大了一些, 渐次舒展的眉眼研磨出成年男人的棱角;闻战原本白净的下颚也滚了圈青色的胡茬,以往锦衣玉食的骄矜气少了几分, 本还年轻的骨相, 沉淀出另一种让人脸红心跳的英俊来。
云雀眨了眨眼睛,老实巴交地道:“我总觉得你变了。”
闻战莫名其妙:“哈?”
闻战倒不觉得自己变了,他还是那个敢骂、敢笑、敢打的少爷,顶多心思没那么浅, 目光没那么短,心气没那么傲了。
闻战是不后悔当时下定决心, 要跟云雀一同前来塞北的。这一路上少年看清楚了不少人心, 明白了不少事情, 知道这个世界不是少年想象的那样,非黑即白、非善即恶, 很多事情到最后, 谁错谁对根本毫无意义, 只能交付出一声无用的叹息。
——云秦最年轻的剑圣“千秋风雨”,开始明白自己的幼稚、承认自己的平庸、理解自己的无能为力。那个张扬又任性的小少爷,一点点地蜕出世故又不世故的成熟模样来。
云雀有点老母亲的欣慰,她陪闻战经历过幼时最屈辱的岁月,那个苦大仇深的小小少爷在正道上磕磕绊绊地走出了自己的方向,一点都没有长歪的意思,她打从心底为他高兴。
“……”闻战一脸复杂地看着云雀,“啧,你怎么一脸我是你爹的表情?”
云雀试探着给出一个命题:“这就是传说中的女爸爸——”
闻战面无表情地拔剑出鞘,朝小白蛇走去:
——我就给爹杀条蛇助助兴。
云雀赶紧把瑟瑟发抖的小白蛇揣在怀里:“噗噗噗!”
——果然男人长大了都会变狗的!!!
“喂,”闻战说回了正经事,“你就不问我?”
云雀被小白蛇盘在脸上,半晌才扒下来:“唔?”
“……”闻战烦躁地挠了挠头发,“我不喜欢你了啊,你就不问我一下?”
云雀眨了眨眼睛:“你现在不就主动跟我说了吗?”
闻战看了她一眼,云雀生得端方清秀,总是有股懵懂茫然的傻样,但是内心倒是拎得清清楚楚,看得明明白白。
——是了,她和薄磷都是千年的狐狸、万年的人精,还不知道谁算计谁呢。
“你不是……惦记我。”云雀道,“你对我的好,感谢成分居多。你知道我在你最困难的时候帮了你,又想不出什么回报的法子来,就想着对我好,好着好着,你自己就信是喜欢我了。”
闻战怒道:“感谢和喜欢,本少还没傻到分不清楚!我当时句句真心——”
云雀平静地打断他:“谁不喜欢长得好看又对你好的女孩子呢?我只是恰好符合了你的择偶条件,喜欢谁不是喜欢?”
闻战哑了哑,随即暴躁道:“没你想的那么浅薄!”
“不浅薄。喜欢得有多深多浅,在没转为‘爱’之前,都只是喜欢。你是真心实意喜欢过我的,我也相信。”云雀直直地看着他,眸光澄澈而坦诚,“你说我消失之后,你找了我很久,我也相信。我现在什么话都愿意跟你说,也是因为,你是真真切切对我好的,不掺杂一点恶意和欲/望。”
“我们是好朋友。将来就算我和闻征彻底撕破脸,我也是你的好朋友。你若有难,我一定伸出手来。”
闻战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又闭上了,烦躁地挠了挠头发。
他想说闻征真的没有那么坏,你和他不是和平相处了一条船么?
但是他想起二重身“云雀”被闻征把玩在手里的白色指骨,而后楼船上从天而降的“旧相识”陆鸣萧,又发现自己其实一点也不了解闻征,也不了解云雀。在他们的世界里,自己和苏锦萝永远是“前途光明的小孩子”,被善意地蒙在鼓里面。
“但是这只是喜欢,不是‘惦记’……或者说‘爱’?怎么都行。”云雀咬着手指斟酌字句,“‘爱’是双向给予的,你对我好,必定要从我这里拿走什么。说得浅显一点,便是‘占有欲’,你从头到尾,都不觉得‘我是你的,别人不行’。”
闻战睁大了眼睛,一拍大腿:“草,我就说,我最近看战字旗那个面瘫脸不爽很久了,锦萝老拿他埋汰我!”
云雀笑了起来,眼睛是弯弯的月亮,虎牙是白白的两个尖,看起来又甜又狡黠。她确实活越有人味儿了,在辰海明月时那个阴郁冷漠的女孩子,一点点地变得温暖而开朗了起来。
闻战突然安静了下来,定定地看着她:“你当真要留在靖安府?”
“战争大偃师是行内金饭碗,为什么不留呢?”
闻战:“我以为——”
我以为你会跟着薄磷——
“闻战,”云雀睁开弯弯的笑眼,“你当我是好朋友么?过命的那种。”
闻战一翻白眼:“废话。”
云雀沉默了一下:“我……有件事,不知道跟谁商量。”
“……‘千卦百算’李拾风,给我算了一卦。”云雀低下头去,睫毛扑闪了一下,“他说,我会被十二阶以上的方师高手杀死。”
闻战瞳孔一缩:“谁?”
随即二少意识过来自己问得很蠢:命理玄说的卦象是极其模糊的,能知道一个大致方向就不错了。李拾风的神算确实不是一般的厉害,他曾预言过云秦北方的大地震,遭到了偃师的集体群嘲——因为九龙地动仪没有任何迹象,要相信科学,少他妈搞封建迷/信。
但是当年大晋州一震三千里,死了足足十万众,地动司的偃师祭酒愧对苍生,悬梁自尽。
云雀道:“持刀,封喉,叶子牌是梅花花样。李先生说,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如此清晰的卦象了。”
闻战眨了眨眼睛,随即猛地反应过来,背后汗毛根根竖起:
“你是说——”
“对。”云雀轻轻地说,“是薄磷。薄磷用刀抹了我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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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闻战有一万条理由安慰云雀,梅花字的刀客海了去了,世界上又不是只有薄磷一个方师大能耳下坠着梅花式样的叶子牌;退一万步讲,李拾风这玩意心思黑得很,万一这就是离间计,怕你跟着薄磷跑路了呢?
但是——
闻战就算再迟钝,也咂摸出了云雀语气里深深的恐慌。
她在害怕,她很害怕,但是她不知道怎么表现。
闻战发现了,云雀是实在走投无路了,才会找他讲这件事。因为锦萝性格的原因,云雀一直有意无意地和闻战保持距离,有什么话要聊,都尽量在锦萝面前说、让她也参与进来。锦萝对云雀刺喇喇的敌意,是云雀用一点点的善意消磨掉的。
但……她现在实在没办法了。
云雀活得其实比薄磷还要孤独,薄磷如今至少还有个师弟可以推心置腹,而云雀——
知道她过去的陆鸣萧,跟她在楼船上撕破脸皮、大打出手;她一直跟随着的薄磷,两个人互相利用、各有计算;云雀跟小陆大夫相处不错,但是小陆大夫如今被闻征带走了;云雀跟锦萝关系也还好,但锦萝还小,云雀本能地不愿意她理解一些相当残酷的东西。
云雀这个人,活得相当拧巴。一方面她确实随心快意,她要杀谁就立即动手,扬不了你的骨灰算我没本事;一方面她又小心谨慎、如履薄冰,生怕自己伤害到了身边的谁。
她可以仗着闻战的喜欢,表露出一点“有意”,一直吊着闻战,但她没有;她可以仗着和闻战的过去,理直气壮地膈应锦萝,她也没有。据说凌霄阁阁主白潇辞对她有意,她也没有以此为凭由,指使人家为自己做事。
她有一箩筐的可怜、悲伤、苦痛,却从不拿出来卖弄。究其原因,倒不是因为什么“自尊”或者“骄傲”,只是觉得这样,与别人无关而已;云雀从小到大,就没有人因为她可怜或者弱小,而给予她无条件的善意和温柔。
就连闻战自己,也是因为云雀帮助他站立起来之后,才开始对她好的。
闻战其实想问——
你爹你娘呢,他们不会对你好吗?你的兄弟姐妹里,就没有一个觉得你可怜,给你关心照顾么?
夏虫不可语冰。从小被闻老爷子宠大的闻二少爷,隐约地知道这些大家或多或少都有的东西,云雀通通都是没有的。
——就连那个唤云雀为“阿寻”的陆鸣萧,大概是云雀师父一样的角色,故人重逢之后也没有给她一个拥抱,而是与她大打出手,一气把她摁进冷冷的江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