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薄磷凭借着“苍山负雪”的施展, 猝然拉近了与船家的距离。此时船家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裤管下滴滴答答地窜来一股异味来:
“救……救我……”
勾在船家身上的手白得像是新洗的月光, 明百灵附在他的背后, 从湿漉漉的额发下探来死气沉沉的两窟眼睛, 直勾勾地盯着薄磷看,缓缓地张开枣红色的小口——
刷!
薄磷面无表情地振臂挥刀, 船家吓得双目一闭!
残雪垂枝的刀锋贴着船家平平掠过。
船家安然无恙。
——船家身后的明百灵却震了一下, 薄磷的刀锋居然隔空斩中了她的身体, 鲜艳的血色仿佛破碎的重锦,顺着薄磷的刀轨唰然振展开去!
苍山负雪的时限已到,时间恢复了正常的流动,冷露在夹板上砸出一小瀑散碎的星屑。女孩原本紧紧地贴附在船家背脊上,此时无力地脱落下来,抽搐在缓缓漫溢开去的红泊里。
“不好意思,怕您再跑,我实在追不上。”
薄磷口气平淡而随意,淡金色的眼神无悲无喜,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血泊里的人影,浅淡的表情似笑非笑:
“说吧,冒充百灵,想引我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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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薄磷一见着和百灵别无二致的一张脸,惊骇之余确实是乱了方寸——片刻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二百五的事实,用闻战的话来说就是傻之逼:
他中了再明显不过的调虎离山之计,把云雀一个人扔在了甲板上。
薄磷:“……”
傻之逼。
他的确是傻之逼,百灵早就死在七年前的春天,哪有人死还能复生的道理?
只是——
这伎俩就算再用一百次,他薄磷还是会不管不顾地追上去,刨根问底、探个究竟。
人总会在一些问题上心甘情愿地二百五。
薄磷心下一顿:不过,为什么?
把他引走又能如何?
以云雀的战力,能弄死她的,不需要支开薄磷,两个人一并斩了;弄不死她的,就算支开薄磷,也逃不过被她弄死的下场——大鸟心狠手黑得表里如一,就算恢复了记忆,好像也没有从良的意思。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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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雀这里的情况着实太过离谱,早就超出了薄磷的想象能力。
——云雀被关在了一丈见方的水晶盒子里,像是有什么奇异爱好的主人豢养的漂亮奴/隶。
云雀把脸挤在冰凉的水晶上,鼻子压得扁扁的。这玩意吸收炼气,她自己是打不碎的——这是闻征祭出来的偃师机关,专门用于贵族豢养危险的奇异珍兽,只不过闻征没什么养宠物的闲情逸致,一直空在那儿没管,现在就用来装云雀了。
方才云雀与“云雀”对峙,云雀就像是个自爆的傻之逼,硬是召不来十殿阎罗,坐实了“假货”一说。当时的气氛压抑得像是两军开战前的阵云,云雀的灵息甚至在经脉里转了一个周天,以防众人真的决定弄死她。
其实她也不是很慌张,或者很恼怒,亦或是很惶恐。云雀是个冷心冷肝的玩意,七情六欲好像都比常人迟钝一点,女孩子安静地被闻战用膝盖压着,只是觉得有点难过:
她……她是真的把这些人当朋友看的。
——但是事到如今,为什么没有人能无条件地相信她呢?
“那个,我倒觉得……二少爷压着的云雀姑娘,也不像是假的。”
居然是小陆大夫出声打破了沉默,女孩翻腕运起炼气,乳白色的火苗招摇在她白嫩的掌心——与此同时云雀的膝盖上也亮起了一簇乳白色的火苗,与她手里的火焰遥遥相应。
“这是我的炼气。我的炼气之所以能行医救人,正是因其与常人殊异,能直接穿过偃方之人淬体的防御,直达病人体内病灶。之前在四季雪时,云雀姑娘膝骨尽碎,便是我以炼气为她填补的膝骨关节。”
小陆大夫说话委婉,言下之意很是明确:云雀的膝盖上有自己的炼气残存,而“云雀”没有,我认为那个才是假的。
“云雀”撩起眼皮,她听出了陆梨衿话里藏针,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炼气此物,本就飘忽不定。我之前落入过朱厌口中,全身经脉皆经过恶战洗礼,也许是那时候散失的。”
小陆大夫只是和和气气地笑,女孩子像团白白软软的面团,谁来一拳都稳稳妥妥地受着,本人并不接话。
“……”闻战松开了压着云雀的力道,少年烦躁地挠了挠后脑,“不是,总不能两个都是真的吧?”
陆梨衿雪白的睫羽扑闪了一下,女孩子露出一个神神秘秘的笑容:“二少爷,十年前的你,与现在的你,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闻战被问懵了:“自然两个都是……”
“可是两者却不能同时出现,世上只有一个闻战对不对?”陆梨衿的嗓音像是一抔清凌凌的水菱纱,上面绵密地编著无数细细的小针,“‘云秦偃方志’第四卷 有载,古时一位进京赶考的书生,也遭遇过此类怪事。他的发妻居然变成了两个,细细盘问下来,只有一个区别:
“一个知道书生一个时辰前翻了哪卷书,一个说书生还没拿出那卷书来。书生由此恍悟,一个是他‘眼下的妻子’,一个是他‘一时辰前的妻子’。”
陆梨衿嘴里不慌不忙地胡说八道,眼神却不动声色地巡了一遭,慢悠悠地下了结论:“此事怪诞,常理不可解。待到天明,将船上众人召至一处,再细细商谈,如何?”
综上所述,事情勉勉强强告了一段落:由于云雀的疑点过重,加之之前发现的几具尸首,但又不能直接杀了她——众人商议了一阵,将云雀关在了这个水晶大盒子里。
云雀百无聊赖地编了会儿花绳,又把脸挤在水晶上滚了一遭。
她在等人。
之前小陆大夫运起炼气,让云雀膝骨上残存的炼气与之共鸣,是顺带着给云雀传递了一个神识的:
“稍安勿躁,我们之间有”。
这明显是个残缺的句子,似乎是小陆大夫不知如何描述,所以突兀地断在了那里,既而又道:“我待会来找你,让云雀姑娘受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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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此同时,薄磷方面。
“那个,刀,刀爷……”
薄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在称呼自己,船家哆哆嗦嗦地坐在甲板上,指着面前老大一滩血:
“这,这怎么烧起来了?”
烧?
薄磷看向脚下的血泊,殷红的人血在灯火的注视下,仿佛随时都能燃烧起来——然后还真的烧了起来,窜起的火苗差点扑在了薄磷脸上!
哗——
火焰蔓延至整个甲板、楼船、江面、夜空,熊熊燃烧的烈火包卷了整个天地!
薄磷看见了雪。
黑色的大雪纷飞而下,薄磷伸手去接,居然是燃烧后的余烬。
静、静、静。
世界陷入一片耀眼欲盲的白色里,随后呈来朗朗的天穹、灼灼的山茶、清清的涧溪,和煦的一泼春风浇了两人一头一脸。
薄磷:“……”
船家也惊得目瞪口呆:“龙王爷啊,那个女鬼,是灵津?”
船家口中女鬼所指,自然是那个冒充明百灵的东西——薄磷下意识地向下看了一眼,脚下的女孩、血泊、甲板都已消失不见,如茵的绿草延展向无限远的天际,处处都盈满了春天的生机。
薄磷的猜测跟船家一致:
灵津?
眼下改天换地的异变,正像是踏入灵津、空间传送的结果。但薄磷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眼前的山川图景,为什么——
为什么……
薄磷心头突地一跳:
……这么、这么——这么眼熟?
薄磷猝然一惊,随即遍体生寒。他惶惶地向山崖快步走去,船家还以为他要跳崖,连忙跟上前去,没想到薄磷在崖前浑身一震,脸色惊骇得像是白日撞鬼。
船家刚刚还见识过薄磷展现的神通,心说这种高手都惊骇如此,自己岂不是要完?于是也跟着害怕起来,战战兢兢地往下看去,……看见了一川萌发的烟绿,和点缀在山脚的村庄人家。
船家:“……”
就这?
“刀爷,”船家嗦着土拨鼠似的大门牙,“你在害怕什么?”
薄磷眼神惶惶地转了一圈,声音恍若梦呓:“……雪老城。”
这里,是雪老城。
雪老城已经被薄磷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还支棱在山上的也只是楼阁殿宇的残骸。山脚下的村落因为之前村民死伤过半,沦为了一片荒凉的乱坟地。
这个景象……
……是七年前才有的。
是百灵尚未出事、师徒尚未反目的七年前,雪老城才有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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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分两头。
船工找遍了整条船也没找见主事的船家,眼下又惨死了几个人,一时间走路都不知道迈哪条腿。闻征干脆挑了大梁,闻大少爷使唤人起来还真是井井有条,命令船工将几具尸首停在了负一层的船舱里,打发拼船的客人老老实实地待回自己的船舱,忙完已经是深夜了。
闻征裹着一身的疲惫,男人用徐无鬼的剑柄挑起垂悬的珠帘,小陆大夫正把自己的大药箱翻得乱七八糟,四处都是随手乱扔的书卷。她人偏偏生得很小巧玲珑,旁侧杂物高高地一摞,像是随时能把陆梨衿埋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