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雪本来就是情怀大过盈利, 小陆大夫的生活过得紧巴巴,好些年没有新首饰了。闻征是真的好眼光,这玉镯几乎长在她的审美上,女孩子铁骨铮铮地纠结了一阵,然后不争气地流下了穷人的眼泪:“……”
呜呜噫,不为五斗米折腰……但是可以为五百石米折腰。
要不是眼下情况危急,陆梨衿一个人对付不来拥有梳骨寒和十殿阎罗的“云雀”,她还真舍不得捏碎这么好看的镯子。玉镯被精巧地做成了一只“夹子”,注入的是闻征的炼气,如果小陆大夫捏碎镯子,其间咒阵就会开启,闻征能第一时间出现在她面前。
“他在意我的。”小陆大夫揪着袖口,不合时宜地寻思,“我……我心里……也是有他的。”
她……其实她是不愿意断的。
——但是闻家于她有恩,她怎么昧得下良心,让闻家的嫡长子把大好光阴浪费在自己身上?
……归根结底,还是缘分不够,天意如此,她陆梨衿不配罢了。
闻征倒不知道小陆大夫此时所思所想,他随手把抓断的脊骨往地上一扔,徐无鬼绕腕旋了个利落的花,自右向左横在了闻征左臂肘间。闻征左边臂膀一折一压,徐无鬼从肘间布料里抽出,这是他在北辰峰时养成的拭剑姿势,小陆大夫一直觉得潇洒惹眼得不行。
闻征真的有种本事,周遭华彩万千,偏偏就能聚焦在他一人身上。
“陆梨衿,”闻征头也不回地开口,男人寒凉的目光一直在远处的“云雀”身上,“过来。”
小陆大夫不明所以地往前走了一步,嘴角两边兀地一痛。闻征修长的手指上还扣着凛冽如霜的辅助护甲,这么一掐下去很有几分刚才扯脊梁骨的意思:“……”
闻征面无表情道:“痛?”
小陆大夫:“噫,啊噫呜呜呜呜。”
“不错,”闻征满意地松开手,“刚才那事儿就算了。”
陆梨衿:“……”
她要跳起来挠花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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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雀”歪了歪脑袋,女孩清冷的眉眼仿佛新硎的一泓月光:
“啊,是你。”
闻征脸上没什么表情,既然她不是云雀本尊,那在闻大少爷眼里就不能算是人,自然就没有纡尊降贵跟她说话的必要。徐无鬼在他手里转了一圈,自下而上地一挑,惨银色的月光在前邀的剑锋上溅射出十字寒芒,意思相当简单明确:
——请。
闻征左手背过身去,向身后的陆梨衿做了个手势:
这是他们在北辰峰进修的时候,闻征遇到麻烦又嫌陆梨衿碍手碍脚,让她自己先走的手势——
去做你的事,这里交给我。
机锋凛冽、杀气正酣,夜风如刀割面而来,陆梨衿沉凝的心神却恍惚了一阵,仿佛正在飞奔的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在北辰峰里,远眺千重云海的小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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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卷霭,明月流光。
薄磷全身的血液都和早春的溪涧一样,被乍然回返的寒气冻结成了冰。
他循着记忆里走了千遍万遍的路,绕过了古拙而恢弘的楼阁殿宇,来到了一处红梅环绕的小小院落。在薄磷少年时候是绝对不可能如此好好走路的,他会直接从山顶上跳下来,踏雪寻梅一滑就是十几丈,管他娘的会不会摔断腿。
他像是近乡情怯的旅人,披挂着一身风刀霜剑的疲惫,捧着一心的惶恐和猜测——
薄磷兀地钉在了原地。
十步远的地方是院落的小小门槛,女孩肩头上已经攒了些许细雪。明百灵抱着怀里水红色的织物,坐在门槛上睡着了。女孩眉目婉约、神色安宁,静好的岁月安静地栖息在她的睫羽上。
薄磷心里几近残忍地对自己下令:她是假的。
他扯下系在手腕上的黑色布条,残雪垂枝在空中游弋出狠厉的一弧:——她是假的。
岁月不能再来,逝者不会复生。
她——
明百灵被窸窣声惊醒,恍惚地抬起翡翠色的眼睛来:
“诶,你回来了?”
哐啷。
残雪垂枝掉在了白地里,激起了一圈小小的雪尘。
明百灵睡得有些迷糊:“小薄爷我觉得你长……”
长高了——
——女孩微微睁大了眼睛。
薄磷展臂拥她入怀,力道几乎是狠绝的,像是在拥抱不能留住的尘沙。明百灵一脸惊骇莫名,女孩眨了眨眼睛,——被烫得浑身一栗。
薄磷在哭。
他的眼泪烫穿了七年茫茫的生死、七年绵绵的怅恨、七年无穷尽的愧怍、七年无止境的自责,滴在了不可能的人身上:
“对不起……”
对不起。
我来晚了。
让我救你……让我救你……我救不了你。
我杀了师父;我烧了山门;我和师弟反目成仇;我背着一身血迹未干的债,在天南海北地追查一个没有眉目的凶手。
薄磷埋进明百灵温热的肩颈,一代名刀所有的裂痕曝露无遗,他早就千疮百孔、刀乏刃倦,此时狼狈不堪、泣不成声。
“……”明百灵一脸茫然无措,她本能地能感觉到男人的崩溃、惶茫、悲伤,心说这到底是怎么了,师父交代的事情没办好么?
“……小薄爷,这不是回家了吗?”
薄磷微微一顿:
什么?
“你看,你已经回家了啊。”百灵弯起了翡翠色的眼睛,“这不是回来了吗?”
薄磷茫然地看着她。
百灵伸出指腹,轻轻地拭去了他的眼泪:
“很不错啦。”
“能好好活着,就已经很了不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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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磷看着自己满手的刀茧与伤痕,反复确认自己回到了七年前。
——雪老城还未出事的七年前。
“师父带着白师兄去天溪了,说是处理些家内事。”明百灵挽着天水碧色的袖子,把面巾从热水里捞起来拧干,“来,擦一擦脸……嘶,别动。”
薄磷接过面巾,愣了一下,顺着女孩的意思低下头去。明百灵俯身下来,从他发间拨出根白头发来拔掉:“噫,男人果然老得快。”
不,老的……只有我罢了。
薄磷恍惚地看着百灵绕着屋子转了一圈,直接把后者看得很不好意思:
“小薄爷,……你再盯着我看,我把你头打掉哦?”
薄磷立刻收回目光:“……”
他试过,这是真的。
百灵轻轻地笑了起来:“别人都说你孟浪不羁,心思活泛,我都不信,白师兄都没你这么呆。”
薄磷也不自觉地跟着笑,目光都软了三分:“啧,哥傻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才认识我?师父和小阿白聪明就行了,他们负责阴谋诡计,我负责喝酒砍人。”
百灵瞪他:“没出息!”
薄磷朗声大笑,直至笑弯了腰,眼泪滚在喉间发涩。
“……那个,小薄爷。”
薄磷抬起头来,是一袭水红色的绫纱,缥缈得像是一场不远复醒的梦。金线在上面翩然飞舞,绣出了上百朵恣肆绽放的龙游梅花,烛火煌煌,华彩流溢。
嫁衣。
百灵有些不好意思:“好不好看?”
“……你穿上我看看?”
百灵抄起桌上的残雪垂枝戳了他一记:“——哪有新娘子提前穿嫁衣的?”
——这次轮到薄磷愣住了:“新娘?”
百灵微笑着用刀尖在他脖子上擦了擦:“……薄磷,你要是敢忘了我们的日子,我就一刀刀片了你,权当给白师兄补一餐狗肉火锅哦。”
狗男人薄磷:“……”
不对。
命运……不是这样的。
“我俩的婚事?”薄磷还是有些懵,“师父——”
——师父不是死活不同意么?他还趁我下山,把你给……
“你和师父打了一场,师父不知道怎么被你说通了,当场把我许给你了,忘记了?”明百灵贴了贴薄磷的额头,“……你没事吧?”
薄磷睁大了眼睛。
——是的,他曾经千遍万遍地想过,若是他下山之前说服了师父,是不是就没有百灵的悲剧?
没有百灵的尸体横亘在师徒之间,他们是不是不会反目?
也没有后来……也没有后来一切的破事。他薄磷,还是个有家可归的雪老城大弟子,也不用浪迹天涯、四海为家,接着刀尖舔血的买卖,去追寻一个可能穷极一生也没有结果的“天”。
这是他在无尽的追悔自责里,幻想了千百遍的七年前。
或者……
薄磷心里突然生出了个念头:
是梦吗?
——之前那些彻夜难眠的、痛彻心扉的、千刀万剐的记忆,其实只是场虚无缥缈的幻梦?
“……没什么。”薄磷浅金色的瞳仁恍惚了一下,“可能是我练刀练魔障了,做了个很长的梦。”
这次明百灵却没有回答。
薄磷抬头看去,百灵端着残雪垂枝,一脸的惊艳:“我一直想问了,你找谁锻的这把刀?做这刀的偃师是谁?工艺之卓绝,形制之精妙,起码是八钱以上……”
——刀?
薄磷心绪几个来回,突然反应过来:残雪垂枝是他下山前百灵所赠,现在他没有下山,自然也就没有残雪垂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