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以后的身手,还恢复得到当初么?
但是这个问题听起来太软弱、太矫情、太累赘了, 苏锦萝“我”了半晌,字句也迈不过自尊那道坎, 犹犹豫豫地咬在了齿关里。
她其实一直都十分惶惑:
我今后要怎么办?
若她不能上马打仗, 又能干什么呢?
军营里待不下去的话, 她肯定是要回苏家的。看在义父的面子上,苏家人待这个白送的异族便宜女儿一直不错, 肯定也不会为难她——
但要她守规矩、裹小脚、背女诫呢?
苏锦萝倒是不怕裹小脚的痛苦, 她只是害怕自己要被强行削成云秦男人们普遍喜欢的模样, 然后塞给一个连面也没见过的男人,尔后一生的荣辱与盼头,全都系在夫家的身上。
她大夏龙雀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就是为了做一个不错的妻子,将来做一个不错的母亲,一辈子都关在四四方方的后院里“安分守己,贤良淑德”么?
这种少女才有的恐慌与烦恼,苏锦萝也不知道向谁倾诉——沁园春的女孩子肯定是听不懂的,她们只会柔声摆出一摞的“圣人言”来,劝慰苏小将军低头忍忍:
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凭什么你就是特殊?
眼下几方人马一汇合,苏锦萝一见着有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又起了倾诉的心思——小陆大夫虽然小小的一只,但按年纪比她大上了许多,苏小将军最烦被女性长辈教育“三从四德”,目标就不情不愿地落在了云雀身上。
苏小将军虽然行事霸道、脾气暴躁、狗嘴里吐不出什么象牙,但也不是不讲理的悍妇:云雀和闻战的破事其实很简单明了,闻二少爷自个儿单相思,云雀打一开头就明确拒绝了他,后来也没什么和他不清不楚的纠葛,这事怎么怨也怨不到云雀身上才对。
而且——
云雀虽然看上去文文静静,行事却格外凌厉霸道,说三天之内撒了你的骨灰绝不会拖到第四天,——非常对苏小将军的胃口。
云雀不知道苏小将军内心的曲折,她见苏锦萝半天没放出一个屁来,歪了歪了头:“你,好磨叽。”
苏锦萝勃然大怒,这女人果然懂个屁:“我是想问,你做的机械骨好不好使罢了!”
“——哦,”云雀恍然,“见你这吞吞吐吐,我还以为你要向我递手帕呢。”
苏锦萝愣住:“递手帕?”
“中原女子表达爱慕,都会递手帕给中意的男子。”云雀其实也半懂不懂,但是装就对了,“——你没递给闻战么?”
苏锦萝挠了挠后脑,她没这玩意呀,她只有汗巾,闻战要汗巾么?
嘶,不对——
云雀指尖电射而出翡翠色的疾光,梳骨寒缠住了门庭外的石兽,把云雀身形飞速拉扯开去;苏小将军的天/行枪汹汹而至,恼羞成怒地擦着云雀钉在地面上,哗啦啦地绽开了一张狰狞的蛛网裂痕:
“谁要送给他!!!”
云雀言简意赅地回复道:“嘻嘻嘻。”
我懂。
苏锦萝气得鼓起了腮帮子:“……”
你好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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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几路牛鬼蛇神都聚在了一起,虽然随时随地都有打起来或者打出人命的势头,但居然神乎其技地没有立刻分散:
因为各路的牛鬼蛇神,居然都是去塞北的——
薄磷叼着从狐丽那里抢来的烟杆:“委托。”
闻征也叼着从狐丽那里买来的烟杆:“找人。”
白潇辞面无表情地和前面两个老烟枪划清界限:“送信。”
闻战挠了挠头:“……我把苏萝卜送回靖安府去。”
“哦,”薄磷帮他简略地概括,以便闻战跟上队形,“——成亲。”
闻战:“……”
闻战拔剑砍他:“成你妹啊!!!”
“成为我妹?”薄磷游刃有余地后仰,“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闻征拍了拍闻战的肩膀:“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白潇辞茫然地看了一圈,也迟疑地拍了拍闻战肩膀:她是妖女,你不应该。
闻战:“……”
闻二少爷言语激烈地退出群聊。
“薄磷,”鹤阿爹本来躺在凉席上抠毛,此时终于出声,“你昨天把小云雀叫出去做什么?”
薄磷:“……”
——别问了,哥现在还头痛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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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薄磷提拽着云雀的衣襟,眸光暗沉得像倒悬于天的海:
你在发什么疯?
云雀踮着脚尖稍稍站稳了一些,仰起头撩起眼皮,眸光冷寂又清冽。
她理直气壮道:“亲你。”
——嗯,对,我就是在占你便宜,怎样?
“……”薄磷脸上冒着青筋,幽幽地出声,“……云雀,你真以为我治不了你?”
云雀无动于衷地眨了眨大眼睛,这蔫坏玩意一点怕的意思都没有:“哦,我等着。”
“这个交易不算亏吧?”云雀掰着手指算给他听,“你把我捎上,不就是我好用么?我也觉得你好用,你只需要喜欢我就行了。”
薄磷眯缝着眼睛:“你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
冷银谱成的月色下,云雀的眼神却比冷月还要寒凉:“女孩子的感情被回应,总是会觉得高兴的。”
“我活着,”云雀歪着头思考了一下,“不求别的,就是为了开心。”
薄磷的眼睛危险地虚成了淡金色的线。
——云雀承认,她当时确实是有负气的成分在里面的,才故意把话说得那么任性。
薄磷不像是闻战,少年的人生阅历就算再精彩纷呈,终究也就那么薄薄的几张纸。闻战的嬉笑怒骂全都直指内心,他活得干脆又爽快,他之前喜欢云雀,那便坦坦荡荡去追;现在喜欢锦萝,那就和之前的感情挥手断别。闻战也不怕再面对之前喜欢过的云雀,——不就是没在一起嘛,大家都是志同道合的江湖儿女,做不成恋人还可以做朋友。
闻战就是道笔直明亮的剑锋,一剑就能斩断萧瑟的秋风;他不会在暗暗无边的长夜里,被午夜梦回的往事苦苦折磨。
而薄磷不一样,他淋过腥风血雨、滚过刀剑丛林、尝过人间百味,有人对他至死不渝过、有人陪他快意江湖过、有人同他赴汤蹈火过。那些少年人纠结不已的爱恨嗔痴,那些少年人动摇困惑的功名利禄,在薄磷这不过是抔尘烟,随手撒了就算了。
薄磷的过去是本苦难深重的书卷,足以压得他午夜惊梦,足以压得他冷心冷血,足以压得他再也不向任何人敞开内心——
他的心早就刀枪不入、油盐不进、水火不侵,凭什么要为了你而动情呢?
凭你长得好看?凭你活得可爱?凭你是九钱偃师?
云雀知道自己所爱,等同于对一把尘封在寒冰里的古刀动了情:她不可能比得过明百灵,她不可能和一个死去多年的女孩争抢薄磷的爱情。
她输给了迟到的缘分,输给了残酷的天意。
“云雀,按照你的说法,”薄磷松开了手指,“你恢复了记忆,对么?”
云雀不置可否。
她恢复了寻时雨的记忆,却不想再经历一遍寻时雨的人生。那种苦大仇深、刀尖舔血的日子,云雀再也不想经历一遍。
海月先生赌对了,这一世,她有心——
是从初见之时,薄磷向她搭话的那一刻起,一点点长成的、温热的、会痛的心。
——明明是他把她从小镇捡走的,为什么现在又不要她了?
“那你依然愿意跟着我去塞北,定是有你想做的事。”薄磷叹了口气,居然有几分无奈的意思,“……云雀,你还会遇见很多人。”
云雀浓密的睫羽一颤。
“你会走过很长的路,踏过很高的山,越过很深的河。”
薄磷垂视着月色里的女孩,眸光温和又复杂:
“你回头一看,薄磷不过是路过你的一个普通男人。他一身都是凡尘和俗气,没什么了不起的。”
“——了不起么?”
薄磷一愕。
云雀抬起头来,女孩子眼里有泫然的水光:“你比我大了些年岁,了不起么?”
“……凭什么我遇见你的时候,喜欢也好、依赖也好、剖白也好……在你眼里全是我的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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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磷和闻征一合计,去塞北最好的方法还是走漕道:云秦有一条辎重运河,直通塞北边关,越过大凉州便有运河渡头。
闻大少爷的排面比闻战大得多,上午刚做的决定,下午就有了回应——
这时小陆大夫正从屋里走出来,怀里抱着一盆闻征换下来的绷带,一抬眼就看见满院子里跪着的人:“……”
——江山易改,本性可移,只不过闻征依旧是那个熟悉的事儿逼。
独来独往是闻战的作风,闻二少爷从小被闻老爷子带在身边,人是非常的不讲究,是苏锦萝送汗巾他就敢挂脖子上的类型——但闻征可不一样,闻征不仅会对小陆大夫的手帕指指点点,还会要求她绣上“拿得出手”的花样,俨然一副非常自信会送给自己的态度。
眼下院子里的人都是闻征出门时随侍左右的护卫(主要作用不是安保,而是照顾闻征少爷高贵冷艳的生活品味),想必是刚刚追上闻征风驰电掣的脚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