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涌的气血震乱了苏锦萝的气府,女孩一句同样芬芳的回嘴被逆行的腥血硬生生地堵了回去。随即两人就没有对骂的心情了——悍将一击得手后顿都不带打,接踵而至的刀风化为千万流烁的星光,高扬而起的鬼头刀有如天罚,朝着苏锦萝和闻战当头劈落:
“还是对鸳鸯!”
此时是闻战垫在了苏锦萝身下,最先迎上锋芒的是闻战怀里的苏锦萝——女孩只来得及提起长/枪,争取仗着长兵的体量,先鬼头刀一步刺中悍将……
不对,来不及的,女孩悚然地想,刀风会更先一步劈开她的天灵盖——
这一刻苏锦萝的神思里都是震骇的煞白,女孩甚至恍惚地想道:
他刚刚垫住了我,我马上帮他挡了一刀,又是两清了吗?
……为什么我和他的情分,总是不配有瓜葛,这么容易就追平了呢?
闻战大骂:“你他娘的发什么呆!!!”
当!
千钧一发之际闻战从后向前握住了苏锦萝持枪的右手,暗银色的长/枪竖直着顿入地面,仿佛飞瀑湍流中的砥石,暴拥疾卷而来的刀风被猝地分作两股,刮着苏锦萝和闻战的身侧呼啸而过——
破军剑第五.定山河!
电光火石的刹那闻战把自己的炼气灌进了苏锦萝的命械里,惹来了苏锦萝的气府本能地反抗——这样一来少年等同引导出了女孩的灵息,两人的炼气合作一处、同时爆发,悍将在凌空根本闪避不及,生生被震退了数丈有余!
闻战的袖袂迎风怒张而起,替两人挡住了扑面而来的刀风——刀风凝成了千万璀璨的星屑,仿佛骤雨一样击打在袖袂之上,居然撞出了金属轰鸣般的巨响!
两相角力间竞迸出磅礴的气劲,苏锦萝被推得砸进了闻战怀里,闻战不耐烦地嚷嚷道:“把你头发拿开!吃我嘴里了都——”
苏锦萝愣愣地问:“……你什么时候练了刀枪不入的神功?”
这一瞬间女孩的语气近乎是乖巧的,闻战也跟着愣了一下,随即一翻白眼:
“傻狗,有种玩意叫铁云裳,专门挡这个的。”
——这是临行前薄磷抛给他的玩意,云雀做的“铁云裳”。穿上去跟寻常衣裳没什么两样,只有在拔刀动手时才显出它抗拒一切远程攻击的性能来:除了悍将的刀实打实地砍在闻战身上、或者刀风近距离地刮到闻战,铁云裳都能替他轻而易举地挡下来。
……哦,苏锦萝记起来了,是了,他找到了之前那个偃师姑娘,还带她在辰海明月大闹一场,一夜之间思慕闻战的女孩子都失恋了。
苏锦萝冷冷地嘁了一声,雕刻着鹰翼的臂铠狠狠撞开了闻战,女孩提/枪纵身跃起,红色长翎随着女孩的旋身扫出烈烈的两尾,一道清越的凤唳震开了飞扬的尘沙,苏锦萝从乱云飞瀑一样的枪影里迭沓而来一点凛凛的寒星——
这一撞差点把闻战的肺给顶了出来,少年在身后追着大骂:“你有病啊!!!”
苏锦萝怒道:“少跟我说话!”
本将军才不跟狗男人一般见识!
狗男人大骂道:“谁他娘的想跟你说话!”
不想跟狗男人一般见识的苏锦萝一般见识道:“我回家就休了你!”
“……”闻战奇怪地扫了她一眼,“哈?”
——你在说什么猪话?
苏锦萝眨了眨眼睛,随即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对,从头到尾,只有她一个人把婚约当回事罢了。
.
.
苏锦萝还记得当时拆开闻战的来信时,自己满心满意地要回复什么:她昨夜刚刚跟着封老元帅在关外参加了赫骨人的婚礼,新娘一身火红色的骑装,在白马背上反身弯弓如月,飒爽得仿佛北地来去自由的朔风。
……她也想这样。
然后她打开闻战的包裹,闻战寄了她之前要的纸鸢过来,附上的书信倒是没有画满一张纸的王八,少年凛冽飞逸的汉字端正地列在雪白的信纸上:
他认识了一个时家的女孩子,后者不知用了什么偃师的技艺,居然让他站起来了。闻战还不知道时家女孩的名字,也不知道怎么开口询问,——闻战绕着时家女孩唠了一大堆有的没的,最后收笔得出个结论:
我要娶她。
当时苏锦萝展开信纸胡乱涂了个狗爬的“恭喜”,又觉得这样太过潦草,没有塞北的豪放义气。她又往包裹里寻了些边关粗糙的糖果,又想到时家姑娘出身江南,脾胃娇嫩,吃不惯怎么办?
多余。
糖果是多余的,回信是多余的,她苏锦萝也是多余的。
她是封元帅从战场上捡回来的畏兀儿人,人还摸不到马背的时候就已经随着义父上了疆场。苏锦萝击过战鼓、举过大纛、斩过敌酋,她的人生里是楼船的夜雪、战地的黄花、边关的冷月,闻战却偏偏能从她一身的钢筋铁骨里,拽出柔软又纠缠的小儿女态来。
——可惜太多余了。
从那以后,苏锦萝就再也没有回过闻战的信。闻战又往边关寄了几封信,通通石沉大海,少年便也不再写了。
两人自此断了联系。
.
.
嗒。
汗液顺着悍将的下颚滴进脚下皲裂的青石板上。
冷的。
他身怀绝学,却落草为寇,已经很久没有战得如此痛快。这对少年少女显然是一对儿,少年的内息比少女更加深厚,少女的硬功比少年更到火候,一柄江南软剑,一杆塞北长/枪,居然逐渐打出了章法。
悍将难得走了神:
如果当时我没有离开,是不是我和伶芜也能像他们一样?
就算是死了,至少在阎王簿上,两个人的名姓是连在一起的。
——可惜人生有几个如果呢?
悍将挑起了眼神,越过十几丈的街道,望向被秦老照看的伶芜。伶芜的脸色白得厉害,女孩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成光影和微尘。
伶芜似乎是感觉到了悍将的视线,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们的眼神跨过了火辣的艳阳、飞扬的尘沙、飚射的鲜血、厮杀在一处的匪寇与民兵,跨过了将近十年的光阴与岁月,重新交汇在了一处。
伶芜张了张口——
“停手吧”。悍将认出了她的口型。
悍将记得他们当年也是这么有默契,当时清嘉三屠的余波未过,皮影张的后人被大肆屠戮,悍将作为张家最后一个男人,背着当时年纪尚幼的伶芜逃命。当时只要悍将一个眼神,伶芜就知道躲起来不出声。
当时他们在血与火里一路南下,伶芜心肠软,在路边抱着一个弃婴不肯撒手,悍将拗不过她,只能随伶芜带着。伶芜给男孩起名“伶满”,伶满长得黝黑瘦削,头脑却聪颖非凡。悍将从火里抢出来的张家秘笈,居然被伶满看懂了,张家原本失传的皮影戏,就这么传给了伶满。
……如果当时他们不逃到烟罗镇这个鬼地方,他们三个应该会活得很好吧?
第25章 、说第二十二:第四日.悍将某
七年前,深秋,寒雨。
……第二百二十三……第二百二十四——第二百四十六!
子母飞爪从左、右、后三个方向追魂夺命而来,徒徒将少年抛向凌空的斗笠扯个粉碎。急湍的雨流被繁茂的枝叶切割成无数道丝缕的烟白色,少年自娑婆的树影里倏然振刀出鞘,锃烈的刀光剔开连缀的雨珠,炫出漫目历劫的星采!
紧追不舍的人影通通被这刀利落地撩开了喉咙,仿佛深秋时的暮叶,红遍全身后才无声无息地死去。
滴,答。
天水洗过少年修长的刀锋,涎出一线被洇开的赤红。
彼时张今白还不叫悍将,眉眼端正而英气,老成的少年习惯地紧锁着眉头,蹙出深深的褶皱来。
这已经是第三批追兵了……
“今白——!”
张今白下意识地转了转手腕,把沾着人血的刀锋背向身后。伶芜背着小竹篓朝他跑来,急促呵出的吐息在森冷的寒秋里化作雾白色的几团,女孩展开细瘦的胳膊,勾住少年的脖颈紧紧地拥抱他。
寒雨连天,树影诡谲,阴影里横陈着一刀致命的尸首,他们就在未熄的机锋和未冷的人血里狼狈地相爱。
少年埋进女孩温软的颈项里,嗓声疲惫而嘶哑:“……我不是叫你在前面等我?”
“——前面有小镇!”伶芜的眼睛透亮而干净,笑起来仿佛粲然的新月,里面溶着天上烁烁的星辰,“我们有救了!”
.
.
伶芜撩起颤颤的睫毛,一眼便对上了悍将的眼睛。
她缓慢地比着口型:
——收手吧。
我知道你恨烟罗镇,恨镇上的所有人,恨这个把你烧得面目全非的炼狱人间。
……够了,收手吧,今白。
.
.
当时连着三年的饥荒,流民像是蝗虫一样蛀过烟罗小镇,镇民的善心在乞讨、哄抢、掠夺里被磋磨得一干二净。家家皆是紧闭门户,任由今白带着伶芜和伶满在街道上狼狈地行走,伶芜一把清亮的好嗓子在苦苦的哀求里拉锯成了嘶哑的悲声来。
没有人应。
追兵们看准的就是无处落脚的流民,从中剔出张家的子孙来,要么当场击杀,要么聚众斩首。女孩的下场则更加不堪入耳,今白的二姐在张家祖祠的蒲团上被十几人凌/辱,身边还押着一干瑟瑟发抖的老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