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厌径直回了房间, 在床上气恼地打了几个滚,她手心贴在自己的胸口。
咚咚咚咚……
还是跳得飞快,脑子里挥之不去都是男人轻轻俯身环绕,握住她持剑的手。
简直是,简直是。
简直是恨不得一刀戳死他算了,再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埋进土里,省得他总是用那样的目光看她,看得她心烦意乱。
苏厌把袖刀握在手里,破天荒并不觉得安心和熟稔,只觉得冰凉硌手,一腔情绪无处发泄,在客栈里找了一圈,一脚踹开小厨房的门。
小厨房里的灯还亮着,扑鼻而来的桂花香,蒸笼呼哧呼哧冒着雪白的蒸汽。
忙碌的少女系着洁白的围裙跑来跑去,一下子愣住:“苏姑娘,你还没睡呐?”
“你在干什么?”苏厌问,“为什么不在房间?”
“你找我?”鹿呦呦脸上浮现惊喜的红晕,“我晚上做的桂花马蹄糕,苏姑娘好像不太喜欢的样子,我就想趁着晚上重新做一批,明天早上再给你尝尝。”
鹿呦呦看着她手里的剑:“你不是去和风公子学剑了吗?”
苏厌从桌上抓了一块晶莹剔透的马蹄糕,咬了一口,含糊道:“学了……也没学,他说我心乱,我就不想学了。”
“苏姑娘这么高的天分,怎么会心乱?”
这话说的苏厌很舒坦,她一侧身,跳到桌上坐着,晃腿道:“怎么会是我的问题,当然是他不会教!”
鹿呦呦道:“他是怎么教的?”
苏厌便比划给她看。
鹿呦呦:“……”
苏厌:“怎么?”
鹿呦呦道:“没,风公子教得很好,从前我师父,也是这样手把手教我们用剑。”
她倒了一杯解腻的茶水,递到苏厌手上,小心翼翼站到她旁边:“苏姑娘,我问你一个问题。”
苏厌:“问。”
鹿呦呦道:“你原本用鞭子用刀都用得很好,为什么突然想去学剑?”
苏厌:“那还不是因为喜欢。”
鹿呦呦道:“喜欢什么?”
苏厌停下了嘴巴,放下手里的东西,侧头蹙眉道:“啊?”
鹿呦呦认真,专注,带着抹不去的红晕和苦涩看着她的眼睛:“苏姑娘,你是喜欢他的剑……还是喜欢他?”
*
苏厌一直觉得鹿呦呦没长脑子。
但她确实问了一个,让她无从回答,而且想了一晚上,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可笑的问题。
喜欢他?
为什么要喜欢他?就因为他是从没见过的最最好看的男人,又厉害又能打,几次三番在危险的时候站在她身前,将血蛊换进自己身体,即便是天崩地裂的魔窟里也没有离她而去,即便是用法力痛得要命也毫不犹豫为她使用。
他总是在接住下坠的她。
不管是在布满迷雾的秘境,还是在一片漆黑的芥子空间。
就因为这些吗!
够吗?
……不够吗?
她为什么喜欢他?
……她不喜欢吗?
苏厌脑袋都快裂开了,她从前的人生十分单纯,只有清虚仙君和爹爹们,她的情感也十分简单,只有爱和恨,杀或者不杀。
她带着满肚子的怨气,从天黑想到天亮,在清晨的锦城街道上游荡。
清晨的城市像是缓缓苏醒的野兽,逐渐响起的人声打破寂静,缓缓升起的炊烟,逐渐铺陈的日光,零星几家起早的店铺开门摆摊,店主饶有兴致地看着漂亮的红衣女孩漫无目的地沿着长街踢踢踏踏走到尽头。
“小姑娘,这么早,有要打的首饰吗?”一个带着络腮胡的大叔呵呵问道。
孤身一人,竟也不怕遇到歹人。
苏厌漫不经心瞥了他一眼,才发现自己面前是个首饰铺,本想转身就走,又停下了脚步,从怀里掏出一块鸽血红的宝石,放在柜台上。
那大叔眼睛一下子直了,忍不住正襟危坐,戴上手套,小心地拿起宝石,放在光下打量:“啧啧啧,天字级传音灵石,我还是第一次见,还是这么好的成色。”
“很好吗?”
“可遇不可求。”大叔看了她一眼,“是你自己的吗?”
“别人送的。”
“啊,是爱人吧,这么贵重的东西都拿出来了,定亲礼物?”大叔露出过来人的笑容,“想打什么首饰?”
苏厌将碎发挽在耳后,露出白皙姣好的耳廓,偏头想了一下道:“耳坠。”
“想要什么样的?”
“不知道。”苏厌罕见的茫然,“你看着办吧。”
大叔还没见过这么没脾气没主见的主顾,柔弱可欺,肤白胜雪,甚至有点蠢蠢欲动,忍不住露出几分贪婪。
小姑娘自己一个人来,还没跟着仆从,出手却是顶尖的玩意,想必是哪家不谙世事的大小姐。
带着这一票跑路,足够他下半辈子吃喝不愁。
大叔露出一个笑容,搓了搓手道:“这样,小姑娘,你信我,你把这传音灵石放在我这,我呢给你开一张凭据,半月来取,我保准做得你满意……”
话还没说完,“叮”的一声响,“没脾气没主见”的漂亮小姑娘一脚踩在柜台上,一刀只差分毫地擦着他的脸扎进身后的墙里,直接没至刀柄。
比地痞流氓还要野,比食人妖怪还要凶。
这哪里是大小姐,这分明是魔女。
苏厌靠得极近,垂下的睫毛柔软而脆弱,咬字却清楚而老练:“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对我的东西做什么,对我做什么,我都一清二楚。”
大叔浑身冷汗,连声道:“你……额,好好说话,好好说话。”
苏厌又道:“我看着你做,若是做坏了,或是把我的东西掉包了……”
她缓缓抬睫,漂亮得让人心惊胆战,刀尖拍了拍他的脸:“我杀你全家。”
女孩长相乖巧讨喜,清澈无辜的下垂眼,像是初生的奶猫,甚至吐出来的气息都带着少女的甜香,让人心驰神往。
然而身上那股宛如实质的杀气,渗入骨髓,做不得假,宛如利刃逼近眼球,让人生不出半点旖旎心思,只像是直面野兽般本能地觉得恐惧。
她一个人深更半夜在路上走,当然不怕歹人。
她才是最大的歹人。
她歪头笑笑:“听见了吗?”
大叔腿脚发软:“……是,是是是是是一定一定。”
苏厌收起刀子,慢吞吞地趴在桌上,打了个哈欠,眼尾带上困倦的泪珠。
她生在无间深渊,长在恶人堆里,想打她主意讨好她利用她从她身上捞好处的人数不胜数。
她看一眼,就知道别人生的什么心思。
……但她就算看风停渊一千次一万次,也看不出他的心思。
*
苏厌坐在旁边玩刀子,哪有人敢不尽心尽力地打首饰。
大叔满身是汗,几乎是用了看家本领,时不时瞥她一眼,希望她能离开片刻,好让他有个喘息的时间。
然而一下也没有。
女孩就是个活阎王,在他店里转来转去,玩儿他店里的戒指、项链,手环,丁零当啷带了一身,五光十色,堆金叠玉,一动便泠泠作响。
风停渊找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赤着上身打首饰的大叔干了一整天,汗如雨下,女孩高坐在柜台上,纤细的小腿垂着,一晃一晃。
层层叠叠的金银在她身上竟然不显得累赘浮夸,只愈发衬得人精贵华美,像是落入凡尘的公主,又像是能工巧匠打造的人偶。
打铁溅起的纷乱火花落进她琉璃般的瞳孔里,泛起一丝流金般的颜色。
她抬眼,看见风停渊,像是被点了眼睛的人偶,原本空洞厌懒的瞳孔一瞬亮起,珠光宝气都遮掩不住的灵动四溢,满身价值连城的宝物都显得俗气。
然而嘴上还是凶巴巴的:“你来干什么?!”
来抓她回去?说她学不会?嫌她心不静?还是不想教了?
说到底她还是有些不甘心,明明从前学什么都是最快最好的,轮到他风停渊,就说她不行。
偏偏她就不喜欢他说不行。
风停渊迈步走过来,站在柜台前,和高坐的女孩刚好平视。
他说:“是我不会教。”
苏厌张了张嘴:“……”
风从店铺口吹入,吹得她身上一阵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动。
风停渊道:“我想教你认字读书,修身养性,未免操之过急,但你和别人不同,且时间还长。”
是他时间不多。
苏厌歪头狐疑地盯着他:“别人?谁?你还教过别人?”
“教过。”
苏厌眉毛拧在一起:“啊?你还有别的徒弟?什么人?在哪儿?天赋很好?很厉害?”
“只教过几次。”风停渊摇摇头,“并不如你。”
苏厌气顺了一半:“什么时候的事?现在她在哪儿?也被凌霄宗冻起来了?怎么你没提过她?”
“从前他修为低下,被其他弟子欺负,蹲在树下哭,我撞见,便教过他几招。他天赋不足,人却勤勉,后来……”
“后来?”
“剑术也勉强可以。”
凌霄宗宗主,扶山掌门,持剑破苍,臻入化境,被誉为凌霄宗迄今为止剑术最精第一人,开山劈海无所不能,受人间万人景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