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一,这上面写的不是情报呢?
她之所以派檀书过去,一是不敢直面李未阳,怕两人见面尴尬,可同时却又难以自抑,想知道他对那签有什么看法。
她觉得签词是胡诌八扯,就跟司命的命格一样可信度不高,他也这样觉得?
她用指甲一划,将信封划开,里面只夹着一片薄纸,上面写了寥寥几个小字:申时乐游原上见。
一点逃避的机会都没给她留。
乐岚:“……”
还能这么玩?
这下她不去也得去了,不情不愿地换了衣服,备马出城。
李未阳人在河边,正对着河水发呆,乐岚将马系在河堤边的柳树上,向四周顾了顾,朝他走过去,道:“看这么出神,水里有河神不成?”
他笑道:“水里没河神,却有个仙子。”
乐岚:“……你说的是你自己吗?”
李未阳无语:“我说的是你。”
她一阵无言,别开了眼,问:“找我什么事?”
他道:“有些话纸上说不清楚,我想了想,还是当面说给你听。”
乐岚低头看岸边的莎草,那两句签词在她心头起起浮浮,她用鞋尖拨拉着一根草,看着草茎不断压弯弹起,一边等着李未阳接下来的话。
她等了半晌,身边仿佛站了尊石像,就在她忍不住问出口之时,李未阳长长吐了口气,道:“我找你来,是想和你说说近日来宫里的情况。”
乐岚脚下的那根草“咔”的一声,给她踩成了几截,她扭头看向李未阳,不可置信道:“你找我来,就为了说这些?”
第51章 .螽斯
李未阳有些赧然, 却又像是遮掩些什么, 笑了一笑, 道:“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事, 只是想着毕竟几日不通消息,宫中和天命司也不见动静,怕你心中惦念, 思来想去,还是和你说一声,让你安心。”
乐岚静静听他把话说完,眼光由始至终都直勾勾地盯在他脸上。
她的眼光里仿佛长了钩子, 一眼就能把他的心肝肠肺钩出来,在光天化日下晒个清清楚楚,李未阳被她看得心虚,脚下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 笑道:“怎么了,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有,”她道,“谢颜给我看了两支签,签词挺有意思的,你看过了么?”
她明知道他早就看过了, 却还故出此言,分明是在逼他的话。
该来的迟早要来, 李未阳的眼皮重重跳了一下, 却没料到这话会首先从她口中问出来。
乐岚面上不见什么情绪, 眼底黑幽幽的一潭,看不出来其中的想法,他也不敢妄加揣摩。
这个问题不管如何作答,结果都难免尴尬,他想如平日一样,打个哈哈说两句玩笑,大家就心照不宣地把问题搁到一边,假装万事大吉。
可被她目光里的那只钩子牢牢盯着,他的舌头连同脑子一块打了结,半晌道:“看过了,我也觉得挺有意思。”
乐岚垂眸往地上扫了一眼,道:“谢颜说你有话要跟我讲,我还以为……”
以为两字后面,却没了下词。
李未阳忍不住问:“以为什么?”
“以为……”她碾着鞋尖,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以为你喜欢我来着。”
本是轻若鸿毛的一句话,耳边却如撞巨钟,李未阳瞬间哑巴了。
他初看见那签词时,惊喜过望,只道天时地利皆遂人美意,唯一欠的便是自己身上这番人和。
可等到信送出去了,他站在岸边酝酿接下来该如何措辞时,那冲了满腔满头的热血在晚风里渐渐吹凉,看着水中潋滟的波光,他开始为自己的鲁莽隐隐感到后悔了。
乐岚在树上系了缰,长长的细柳垂在水上,拨起一片涟漪,她踩着莎草走过来,脚步声渐渐在他身后响近,每往前响近一步,他好不容易攒起来的胆气就往后败退一分,待她在身边站定,他的勇气如退潮,纷纷丢盔弃甲鼠窜而去,一瞬间溃不成军。
喜欢一个人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到他身上怎么就跟做贼似的?
她的这句话甫一出口,方才在凉风里冷却下去的一腔热血登时争先恐后涌回脑门,在他脑壳里沸沸扬扬地激荡了几个来回,最后轰的一声,炸了。
乐岚说罢,倒像松了口气似的,李未阳避而不谈签词之事,摆明了他对此事讳莫如深,可既然讳莫如深,又为什么兴致冲冲地约她出来说话,完了还遮遮掩掩欲言又止?
她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人,只是李未阳这壶闷水不温不火太久,她只想看看,到底是壶里装的压根就不是水,还是壶底少了把柴,才迟迟没有烧开。
若是后者,那她十分乐意给他添把柴火。
李未阳的三魂七魄终于缓缓归了窍。
他就像是个胆小如鼠的贼,在行赃之时被拿了个正着,他定了定神,耳畔嗡嗡作鸣,他暗叹了声自己的不争气,紧接着就发现了一件更可悲的事情——他不但耳鸣,他还脚软。
乐岚还在等他的回答,他张口欲道“你猜对了”,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这样的回答太过寒碜,不能恰如其分地表达出自己的心意,就在犹豫的当眼,对方却似乎不耐烦了。
“我明白了。”乐岚道,她换了口气,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我先回去了。”
说罢转身欲走。
他还什么话都没说,她明白什么了?
他生怕乐岚误会,急忙伸手去拉,她背后却像长了眼睛,步子一侧便避了过去,李未阳捞了个空,抬步要追,却忘了自己的腿还软着,脚下一滑,一跤滑进了河里。
他这辈子五行大概跟水犯冲,好在这里是片小河滩,水清且浅,河底多是淤泥,他向岸上叫了声“阿玥!”,乐岚回头看了他一眼,而后解开缰绳,上马走了。
李未阳回去之后,连夜写了长信,着人送去定边侯府。
说出口的,没说出口的;敢言的,不敢言的,都一并剖白在纸上,写成厚厚的一叠,唯恐看起来不够诚挚,就差把自己的心肝肚肺一并贴在纸上寄过去。
接着,他提心吊胆等了两天,一封衷肠却犹如石沉大海,迟迟不见回音。
她到底看信了没有?看了之后作何感想?他全然不知,更不敢贸然打听,只能自己慢慢煎熬着。
就在他以为乐岚打算跟他割席绝义,从此老死不相往来的时候,却忽然接到了将军府的请帖。
檀书神神秘秘地拿着信封进来时,乐岚正百无聊赖地给那只紫檀木雕的老虎剃毛。
木雕的老虎自然是光洁无毛的,她在木虎身上缠了一圈绒布,手起刀落,布条被削的一干二净,刀下的木雕却仍完好如初,若是李未阳在场,定要惊叹她的刀功又有长进了。
檀书进门时,她恰好落下最后一刀,吹了吹到处沾落的绒毛,问了句:“这是什么?”
檀书将信送上,嘻嘻笑道:“新姑爷送来的。”
乐岚:“……”
自那日冷夫人同她说了她和冷将军的打算,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全府的人都知道侯爷和夫人准备给她安排亲事了,对象还是那个孜孜好学、经常到府拜访温先生的相府公子。
底下人的谈笑议论自然是少不了的,可檀书这丫头实在过分,八字都还没一撇呢,竟敢明目张胆打趣到她跟前来了。
她一把夺过信封,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檀书见好就收,急忙告了退,给自家郡主留下独自看信的空间。
乐岚把这封分量十足的信在手中掂量了一会儿,划开封条,她一反常态,从最后一张开始倒着往前读,越往前看,心情越发微妙起来。
李未阳这壶闷水,果然还是烧的开的,只是差了一把柴禾的助力而已。
他平日处事干脆利落,颇有几分李相的风采,怎么在感情之事上就变成了和赵瑞一样的货色,畏手畏脚优柔寡断,生怕稍有不慎就会掉块肉似的。
于是她将这封信压了下来,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选了个黄道吉日,派人去相府递了请帖,请他到老地方的那座茶楼一叙。
她准备再给他加把火。
李未阳早早便到了,两人见面,谁也未言,一个静静煮茶,一个静静地看着对方煮茶,他往炉子里添了些炭,乐岚道:“别煮了,天怪热的。”
李未阳道:“已经过了第一沸,半途而止怪可惜的。”
话虽如此,他手上的动作却十分听话,一面说着,一面熄了炉火。
乐岚道:“我只有两句话,说完就走,不用费时间折腾这些。”
他由始至终不敢正视乐岚,慢吞吞地把钳子放下,“想说什么?”
“我要订亲了。”
李未阳手里一个失衡,钳子“咣啷”一声摔落在地,其中一头正砸在他脚上,却只觉得钝钝的麻,没什么痛感。
“恭喜”二字,却要如何说得出口。
他失声半晌,才找回来自己的舌头,扯出一个中气不足的笑,问道:“是吗……是哪家的公子,有如此殊遇……”
乐岚道:“你不妨猜猜看?”
李未阳苦笑:“京城里有这么多的公子王孙,却要我怎么猜……”
他就好比是条潜在水底多年的鱼,终于有朝一日,下定了决心,铆足了力气,要跃过河滩,到另一边的河道上去,结果没等到他落地,半空中突如其来一张渔网,把他兜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