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侍女掩上了门,他回头向冷夫人道:“丫头在家中可有胡闹?”
冷夫人微微一笑,道:“她素来乖巧,哪里胡闹过?”
“她和天命司的事情我都知晓,你不用替她藏着掖着,这丫头不知道利害,你又舍不得管束她。”他饮一口酒,叹道:“说来也怪我们,她打小在京城就没什么要好的朋友,长日无聊,难免出去寻些祸闯。”
“这倒不见得,”冷夫人道,“朋友贵好不贵多,谢颜小姐与玥儿情谊甚笃,还有李相家的公子,时不时也常来府里看望,玥儿与他们相交,我倒放心。”
冷将军倒像听到了什么稀罕事,“稚章的儿子?我怎么不知丫头何时和他如此亲近了?”
冷夫人抿唇一笑,给他斟上了酒,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
乐岚还不知在院墙的另一边,将军夫妇已经从她的人际关系分析到了其他方面,她坐在书桌前,将现在的情势捋了一遍。
冷将军回来得十分蹊跷,陛下正在病中,每日昏昏沉沉,半醒半梦间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怎么会下旨召他回京,还细心叮嘱要轻装简行,避免惹人注意?
周将军说他们奉旨回京,奉的是谁的旨?皇后,还是太子?
谈话时冷将军与周将军目光偶尔交接,两人显然都知道现在宫中的情况,却彼此都不发一声,加之萧锐之前曾问过她冷将军的归期,神情急迫,似有什么要事,当时她觉得奇怪,现在想来越发难解。
至于太子忽然向天命司伸了手,又与冷将军的返京恰好撞在同一时间上,不知是巧合还是其他,她总觉这两件事之间没怎么简单。
一个人的思维若陷入了怪圈,短时间内是绕不出来的,她左思右想也想不透,只恨自己的脑子不争气,若是有人能同她一起分析,来龙去脉说不定就明朗了。
她拿起案上的黑檀镇纸,在手里把玩了片刻,终于还是忧郁地叹了口气,把镇纸放回原处,回去歇息了。
也不知是冷夫人的话应了验,还是老天爷看她最近太苦了,需要点其他事情调节调节,翌日清晨,谢颜忽然来了。
这时候露水还未干,她一来便笑道:“阿玥,你猜我这几日都去做什么了?”
中元那几日她随母亲去大名寺参加盂兰盆会,自天师府兴起以来,佛寺的香火减了不少,连官府每年拨给寺院的供额也削得七七八八,许多寺庙连维持自己的生计都是个头疼的问题,哪里还有过节办会的开支?
京城众寺里,只有大名寺的香火尚且称得上鼎盛,盂兰盆会乃是一大会,住持便邀了其他各寺的长老一同主持,谢颜一去数日,一直待到来京的香客都散了,这才携母回了家。
乐岚笑道:“你不是去大名寺了么,跟佛祖相处得可还好?”
谢颜佯嗔道:“你敢拿佛祖调笑,仔细下次抱佛脚时,菩萨不理会你。”说罢,她从袖中取出一支木签,递了过来,“你看这个。”
乐岚接过看了看,没看懂,问:“这是什么?”
“是我向观音求的签。”谢颜从她手里将木签拿起,指点道:“上面的签词说,我这辈子的良人还迟迟未到呢,才不是宋三公子。”
敢情她还是没能放下宋公子这根心头刺,求到这个签,便求了个心安,她宝贝似的把那签捧在怀里,又道:“我替你和李公子也求了一个。”
乐岚:“什么?”
她又自袖中取出两根象牙白的玉签来,递给乐岚道:“说来你不信,你们的签恰好是一对,你是上句,他是下句,都是极好的上上签。”
乐岚抓着那两支签,仿佛抓了两根烧红的铁钎,连上面的签词也未看,胡乱塞回给谢颜,“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又不信佛,你怎么可能会求到我的签?”
谢颜莫名其妙道:“那你脸红什么?”
她看不见自己的脸,只能从双颊不断攀升的温度来判断脸红到了那种程度,乐岚忽然很希望自己是只鸟,顶着一脸毛,谁也瞧不见脸色。
她张口欲辩,又不知道辩解些什么,憋了片刻,道:“这不天热么……”
谢颜扬了扬眉,道:“你不信就算了,我去拿给他看看。”
说着,她转身就走,乐岚急忙扯住,趁她不注意,劈手将那两支签夺了回来,谢颜急道:“你干什么!”
乐岚把手背在腰后,一边躲着谢颜,一边道:“我之前找道士算过命,你这签不准。”
谢颜争不过她,抢了一会儿倒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便道:“你既说不准,还抢它做什么,左右你不信,又何必在意我拿给谁看?”
乐岚被她一口噎得无言,只能强词夺理:“不管我信不信,就是不能给别人看!”
谢颜停下动作,反倒笑了,“早就料到你会耍赖,我来之前,已经让李公子看过了。”
乐岚:“……”
第50章
谢颜说完, 便在一旁的石凳上悠然坐下,旁边开着一从姹紫嫣红的月季花, 她装作不去注意僵在原地的乐岚, 便欣赏起花色来。
乐岚假人一般僵硬地戳在原地, 只觉得天下之大都无处放她这张滚烫的面皮了。
从玄商到重钧再到谢颜,甚至连冷夫人都旁敲侧击地问过她的心思, 她的表现难道就这么明显, 到了是个人都看得出来的地步?
她不敢出声,怕开口会觉得尴尬,可就这么沉默站着不声不响, 倒更显得自己心虚, 一来二去, 内心十分煎熬。
谢颜几时变得这么会折磨人了?她坐在那里, 竟还有心情赏花,这一趟哪里是来看望她的,摆明了是来逼供的啊!
饶是心中煎熬,好奇心却更胜一分, 她强压下窘迫之感,还是忍不住问:“他什么反应?”
谢颜托腮道:“唔, 他的反应和你差不多。”
乐岚心中也不知是如释重负, 还是雪上加霜,她拧出一个笑来, 道:“都说了是无稽之谈, 也就只有你相信这些。”
谢颜不以为然, 却也不同她争辩,拂了拂膝上的裙摆,轻描淡写道:“他只是说,若有机会,一定要见一见你,有些话他想当面和你说。”
乐岚再能装傻,此时也惊住了,刚刚才冷静下去的一颗心马上有死灰复燃的趋势,她顿时警醒,问:“他想说什么?”
“这我便不知了。”谢颜摇了摇头,道:“我只是一个传话的,具体你得问他。”
乐岚攥着两支玉签,又不知该怎么接她的话了,在花丛旁踱了两步,檀书忽然小跑过来,先向谢颜见了礼,有些小小的激动,而后向乐岚道:“小姐,夫人有事情要找你商谈。”
她正在这里受活罪,闻言如获大赦,正要向谢颜抱声歉,谢颜笑道:“你去吧,我让檀书带我到花园里随便转转。”
乐岚去后,她招招手示意檀书附耳过来,檀书会意,悄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谢颜险些“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急忙掩住了嘴,忍笑道:“夫人果真是这样说的?天下竟有如此凑巧之事!”
檀书也笑:“夫人其实一早就提过这事,但那时只不过闲来无事说说而已,这一回大抵是当真了。”
两人窃窃了半晌,忽然见当事人从小径另一端过来了,急忙收住了笑,装作看花的模样。
乐岚从冷夫人的房里出来后,走在地上,总觉得天也是飘的,路也是飘的,连带着满府满园的花草树木都是飘飘荡荡的。
她记得自己下凡之后的伟大理想,多行好事,多积善德,珍惜将军夫妇这份来之不易的深恩厚爱,要当一个听话懂事的好女儿,再找一个温柔体贴的如意郎君,从此一家四口和和美美,好好享受凡间的荣华富贵。
除了最后一样,现下还没能找到心目中的如意郎君之外,前三样她在前半生都圆满无憾地完成了。
而从刚刚冷夫人同她说的那番话来看,她的最后一个心愿,离实现也不远了。
冷夫人说,她的年纪不小了;
冷夫人说,不能再把她留在身边耽误光阴,是时候商量商量她的终身大事了;
冷夫人说,冷将军也是这个意思。
乐岚依稀记得,二月头上她们进宫,皇后问起自己的婚事时,冷夫人说她还小,想再留她一两年,这才过了半年不到,话风怎么说变就变了?
她一脸复杂地回了花园,谢颜关切问:“夫人和你说什么了?”
她遮掩道:“一点家事,没什么。”
谢颜没有揭穿她,坐了一会儿便告了辞。
转眼七月二十一,乐岚忽然发觉,这天是她和李未阳约定好互报消息的时间,她在房间里呆坐到下午,直到檀书来催,才懒懒地一伸腰,道:“我不想去了,你带上纸笔替我过去一趟,让他有什么想说的写在纸上给我好了。”
檀书替她焦急,又不能违命,沤了半晌,自家主子死活不动,只得领命去了,她的速度很快,回来时黄昏未至,只带回一封薄薄的信封。
乐岚躺在院子的躺椅上,先捏了捏信封,心下便犯嘀咕,这么薄的纸上能写出来什么情报?
信封上干干净净,什么字也没署,只烙了一点火漆,她的手指划过纸上的漆封,心中忽然升起一个荒谬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