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蓠不与她争辩,笑盈盈地道了声“是”。
褚莲音这才刮刮她鼻子,说了声“淘气”,而后面色一整,提起昨日就想提的话:"阿蓠妹妹,我有一事问你。"
江蓠心有所感,忙坐正身体:“大姐姐请说。"
"你与沈朝玉是旧相识?"
江蓠点头:“是。”
"当年在晋阳府时,我阿爹在定国将军手底下做事,那时我们便认识了。“
“那之前为何不提?”
褚莲音问得郑重,江蓠知道,她很认真。
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又漫上来,她垂下头去,过了会才抬头:“褚姐姐,我与沈公子关系并不算融洽。”
接着,她将当年沈朝玉找到她、警告她莫要破坏他朋友之间友谊的事告诉了褚莲音,听得褚莲音连连睁大眼睛,叹沈朝玉从前竟然还有这样之事。
“经此一事后,我与沈公子便没什么来往了,我二人虽相识于总角,却没什么交情,再之后……”江蓠顿了顿,“便是现在了。”
她话未完,褚莲音却突然懂了。
她看着面前正襟危坐的女子,她穿了一身绿裙,那裙裳还是入学前一日自己送她的,因时常清洗已经不复鲜亮——与甲字楼那帮常年绫罗绸缎不断的学生相比,她清简得过了分。
而她到现在,才意识到,即使她多有照拂,江蓠在大家心中也是不同的。
她是犯官之后。
所以,昨日那些人才敢在背后公然谈论她、轻贱她,换成她或者任何其他姑娘,他们都不至如此。
她的才气与美貌,反倒成了那些人的猎奇。
而经历过一切的阿蓠,也早明白这一点。
她不求旁人关注,活得像墙边的一株小草,安静且小心,又哪里肯主主动提及与沈朝玉相识——再者,旧事如梦,如今一个尤在云端,一个却已经零落为泥,又何必提起呢?
这其中纠结纠葛,又如何与她道呢。
褚莲音心底想得通透,便不欲之前的话题,提及昨晚送来书,道:“沈朝玉着人送来时,我还觉奇怪,从前我们可没什么赠书还书的风雅之事,一看封面,突然想起你,让央翠送来,果然没错。”
江蓠却似未听,掀起车帘望向窗外,像是被窗外的炊饼迷了心。
“阿蓠?阿蓠?”褚莲音连声唤。
江蓠这才醒了似的,转过头:
“姐姐,一会我去早点铺买些雪花糕,以姐姐的名义送与沈公子可好?”
“我既拿了沈公子的书,又承了他昨日仗义执言的情,也没什么好还的,不若便请他吃一回糕点作数。”
一份雪花糕当然抵不上钱先生的手稿,可若什么都不做,心底便总有种欠了似的。
送别的也不成,反倒是这种吃了便没的东西,才合适。
褚莲音眉却蹙了起来:“你要送沈朝玉雪花糕?”
素包子一文,肉包子两文,雪花糕一块就要二十文,而阿蓠一个月月例也才一两,除去买书买纸墨的花费也就剩下一百多文……
江蓠哪儿知道褚莲音在为她的月例发愁,点点头,又摇摇头,蹭到褚莲音身边,抱住她手臂露出个讨好的笑,“不是我,”她指指褚莲音,“是姐姐送。”
褚莲音看着她这模样,却突然一个恍惚,总觉得这场景似在何时见过,过了会才回过神来,一指推开她额头:“不送,要送你自己去送。”
“大姐姐……”
江蓠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那眼神就跟小狗儿巴巴地看着自己信任的人一样,褚莲音一下子心软了:“我送,对吧?“
江蓠点点头。
“不过说好了,你只许送他一块。”
褚莲音比了个“一”,江蓠不明白她此时一副模样是因何而来,连连点头,“恩”了声,嘴边梨涡浅浅:“那再给大姐姐两块。”
褚莲音被哄得露出了一排牙。
啊呀,两块。
妹妹还是喜欢我。
***
江蓠果然去买雪花糕。
为了表示诚意,她还亲自下了马车。卖雪花糕的早点铺子就在白鹿书院附近,因着这新出的雪花糕声名打了出去,店铺前的人排了老长一溜,江蓠走过去时发现,队伍都排到了后巷口。
她默默排了过去。
店铺前排队的,多是白鹿书院的学生,大约这也是难得的时机,对这些青春活力的学生而言,能为自己排队买个早点也是稀奇,所以有很多没有差遣仆从,亲自过了来,享受难得的“平民”时光。
他们自然也看到了近来在学院风头“正劲”的江蓠。
江蓠也看到了几张熟面孔,不过这都被她眼观鼻鼻观心给无视了。
但有一人她是无视不了的。
森柏。
森柏也来买雪花糕,这玲珑铺子的雪花糕是一绝,新鲜牛乳做的,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牛乳中的腥味去了,他近来很爱吃,但大多数时候都是让仆人来的——巧的是,今天他亲自来了,买完出门,就碰到了在门口排着队的江蓠。
日头初升,江蓠一身水绿裙,泛色的裙纱非但没减弱她的美,一身素素,反倒更给她添了层楚楚。
这叫森柏很是心动。
他在旁边欣赏了一会,就拉拉袍摆、整整衣袖走了过去,朝江蓠露出个自认最英俊的表情:“江小姐,好巧。”
江蓠也说了声“好巧”。
森柏见着女子嘴边浅浅的梨涡,心里像被猫抓了一把,就想与她再多聊会天,于是,就出了一吊钱买了江蓠前面人的位置。
褚莲音瞪他:“森柏,你做什么?”
森柏嬉皮笑脸:“突然想起李岫他们,雪花糕没带够,我再买一次。”
“你和李岫?”褚莲音怪道,“难道是挑粪挑出感情来了?”
江蓠在旁边听得眼睛都弯了起来,想起第一日来书院时碰到的那个赌约,森柏输了,要替李岫挑上半年的粪,没想到最近又哥俩好了。
森柏幸幸:“稼穑乃民生大事,挑粪怎么能叫挑粪呢,那叫为生民大计。”
褚莲音惊讶他面皮之厚,点头:“那我的便拜托你了。”
“愿赌服输。”
这是之前和褚莲音的赌约。
江蓠看森柏那双眼睛看向自己,忙摆手:“我的不用,我自己挑。”
“江小姐弱质纤纤,那挑担却是很沉,还很…”森柏一副不落忍的模样,叫褚莲音啐了他一口:“我会帮妹妹挑,要你这个登徒浪子作甚?”
江蓠在旁边眉眼弯弯。
甲字楼之人没蠢笨的,森柏虽性子纨绔,可也没真做什么出格之事,江蓠不喜欢他,但也谈不上讨厌,这在她过去的几年里,早习惯了男子这般的奉承,若要说什么不同,只是从前的奉承多了一丝尊重。
玲珑铺前人声鼎沸,烟雾弥漫,经过的人都忍不住看一眼。
两道身影打马而过。经过玲珑铺前时,一人突然扯住缰绳,“吁”了一声:“朝玉,你看那早点铺前是不是你那未婚妻?”
旁边马上之人穿一袭竹青叶斓,萧萧肃肃,肤白似玉,眼眸如霭,只一眼往那烟雾弥漫之处过去,停顿了会,突然马鞭一扬,道:“走。”
“欸,怎么…”
“等等。”
说话之人连忙催马跟上,在马儿跑时,又忍不住回望了一眼,这回他没再注意到沈朝玉的未婚妻,目光却被那突然侧过脸来的绿衣女子吸引。
那女子肤光胜雪,一双眼盈盈,正抬了脸与前面男子说话,前面男子正将手中糕点递给她。
郎情妾意啊。
不愧是汴京,倒比其他地方还要开放些。
那人一踢马腹,追沈朝玉去了。
而玲珑铺前的江蓠忽有所感,转头,却见两匹马如风,卷起烟尘,不一会消失在了巷角。
她眯着眼想:刚才过去的,倒是有点像沈朝玉。
—
到书院,早课的先生已经到了。
昨日是休沐,到的人大都精神散漫,有些人大约还没睡够,脸上带着惺忪,一堆人怏怏地坐在桌前,不怎么提得起劲的样子。
江蓠就是在这时候跟着褚莲音进去的,坐下时才发觉旁边的沈朝玉已经到了。
她也不敢多看,垂下的眸光里,只能看到他跻坐时垂落的斓袍,很重彩的色,白底,其上墨绿竹叶潇洒落拓,像夏日荫蔽下的竹林,清又净。
江蓠出了会神。
讲桌上的先生已经开始叫人,叫人上前背《治学论》。
一连几个都磕磕绊绊,像街头的小结巴。
当点到森柏时,森柏支支吾吾,背到第四句就开始胡扯了。
先生脸色越来越差,一甩戒尺:“休沐两日,可不是让你们出去鬼混的!一个两个,都回家干什么了?森柏,你说!”
一群人挤眉弄眼:“他买雪花糕去了!”
森柏笑骂:“都给哥等着!下课了我找你们去!”
先生没明白,学堂的吵闹叫他吃不消,连拍了两下桌,等安静下来,才道:“求学之路在勤在勉,怎可因嬉废勤?将来诸位可是要成为我大梁肱骨之人……”
江蓠知道,早点铺前森柏排她前面那一幕必是被许多人看到了,也才有如此调侃,但这也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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