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褚莲音对三皇子的印象, 除了汴京疯传的“风流好色”“轻狂放荡”外,就只剩下个“弱不禁风”了。
如今这“弱不禁风”的三殿下要叫她, 褚莲音只当是这反射弧长的三殿下终于要找她要回场子——可一等她听说还叫了江蓠,心中不由狐疑:“请问郎君,三殿下叫我与妹妹去是作甚?”
男子低头, 将三殿下那番话原封不动地叙述了遍。
褚莲音瞬间就怒了。
她单知道三皇子不着调, 却不知道他如此不着调, 竟会叫一个良家女子过去给他看看, 正要怒斥, 袖子却被扯了扯。
转头,却见江蓠朝她摇了摇头,眸中流露出一丝劝, 心不由软了下来,缓声道:“郎君,抱歉,我家妹妹见不得风, 恐怕不能与你一同去了。劳烦郎君替我给殿下带个话, 谢殿下厚爱。”
男子一听, 倒也不为难, 颔首道:“既是如此,那也怪不得褚小姐。”
“褚小姐慢走。”
褚莲音拉着江蓠去了她事先预定的包间。
店小二拿来菜谱,褚莲音将菜谱推了过去:“阿蓠妹妹,来看看,想吃些什么?仙客来的烧鹅和酱卤可是一绝,当年文真先生出走蜀地时,也还惦念着呢。”
江蓠目光落在那菜谱上,菜谱以上好的玉兰纸制成,周围还描了花卉,精细以极,但她的神思却还停留在方才的三皇子身上,轻声问:“大姐姐,方才那般,可是会开罪三殿下?”
褚莲音爱极了她细声细气的模样,只觉与自己这大喇喇的性子孑然不同,格外有风情,摸摸她脑袋道:“不必担心,要开罪早开罪了。”
江蓠:“啊?”
褚莲音见她还半懵懂,不由将过去一肘子将人推落曲江池的事告诉了江蓠,江蓠一双春波眼睁得大大的,像受了惊吓的猫,褚莲音一笑:“所以啊,阿蓠,你不要总是战战兢兢的,京中事情虽然繁复,但也没你想象得那般可怕。”
“就像三皇子,刚才那番话听着骄狂吧?但你若不去,他也不过说上两句,我阿爹可是宰辅,你还是白鹿书院甲字楼的学生,他可不会真对你如何。这些人啊,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心里面清楚着呢。”褚莲音理所当然道。
江蓠弯弯眼睛,并不反驳。
她从前也觉得,天理昭彰,人循法度,无有不可解决之事。可经历了一遭才知,法度之外还有阳光涉不到的暗处,若要对付一个人,有的是办法。
但她也无意去在这件事上和褚莲音辩驳,只是道:“大姐姐,吃饭吧,”
“好,吃饭,小二,上菜!”
褚莲音重新唤人进来,点了菜,不一会小二摆了一桌上来。
菜品珍馐,琳琅满目。
央翠和眉黛来伺候着吃饭,褚莲音看了江蓠一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妹妹,此处又没有旁人,你还带着这面纱作甚?”
江蓠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一直带着面纱,连忙将面纱揭了下来。
满室幽幽烛火,却只照亮一个美人,那美人如月,衣白、皮白,唯独一双眼儿有种晶莹璀亮的黑。
褚莲音被晃了下神,赞叹道:“我是见了阿蓠妹妹才知,古人说,秀色可餐,诚不欺我。”
江蓠笑:“大姐姐难道平时不照镜子?”
“照是照,却不及阿蓠妹妹一半。”
“外面的人可知道汴京双姝如此自谦?”江蓠道。
两人相视一笑。
“吃菜吃菜。”褚莲音率先取了片烧鹅来吃,眼闭着,一副极其享受的模样,“仲淹先生说但爱鲈鱼美,我啊,却偏爱这烧鹅香。”
江蓠也拿了银箸,夹了片鹅肉。
鹅肉外皮被烤得焦黄酥脆,咬下一口,只觉肥而不腻,不由道:“确实不赖。”
“再配上这酱。”
褚莲音示意眉黛替主人蘸酱。
这酱也不知用何做成,入口酸甜,使得鹅肉添了点酸酸甜甜的果木香。
江蓠吃着,一颗心渐渐松快起来,眉眼舒柔,一双眼像落了满天星,叫旁边看的人也快活起来。
褚莲音顿觉这一趟没出来错,也安心吃菜。
一时间屋内气氛静谧而恰怡。
只是隔壁似乎又来了批人,门开了又关,颇有些嘈杂。
江蓠隐隐约约听到一声“三殿下”,不由看了褚莲音一眼,褚莲音也听到了,两人不约而同放下筷来。
这么一留意,隔壁的动静也变得明显起来,连着声音都似乎清晰了。
那边似在聊起近来京中的一些热闹,比如中梁大人夫纲不振、纳了个小妾却被大妇整整追了三条街,比如荣大人吸食五石散却一头栽倒荷花池、被捞起来时下面夹了个蟹脚在那嗷嗷直叫等等。
这般聊了一会,不知为何,话题竟转到了白鹿书院新来的一位女学生。
“哦?殿下竟是不知?”
“本殿前阵子去了灵山,在灵山老人那谈玄论道了几日,确实不知。不过…是进了甲字楼?倒是聪明。”
“岂止是聪明,还十分貌美。”说话的那人笑了笑,那笑颇有些不尽之意。
“哦?貌美?如何貌美?比起汴京双殊来如何?”
“各有风情。不过说起来,还是那位江小姐更胜一筹,诸君可还记得烟娘?”
“自是记得,去岁选花魁时本殿还派人给她投了一千花,怎么?”
“殿下那时说,天下女子多生得一双鱼眼珠子,唯独那烟娘一双妙目可人,对也不对?”
“对。”
“可江小姐那双眼睛,却比烟娘还要妙上许多,宜喜宜嗔,可怜可爱,恰如秋上泓波……”
褚莲音在那头听着,脸色沉沉。
她顿时饭也不吃了,暗骂一声“晦气”,伸手要招店小二过来换个包厢,却被江蓠阻止了。
江蓠替她斟了杯酒:“大姐姐,何必动怒,些许闲话罢了。”
“他们竟将你与那烟娘相比,如何忍得?”
褚莲音并未喝她斟来的酒,撇过头去,江蓠轻声叹道:“不过是个孤苦的女儿家罢了,大姐姐,若非当初叔父相助,我现如今也不不知去了哪儿。”
褚莲音一愣,目光旋即落到江蓠脸上。
是啊。
这般美的一个美人,曾经盛开如烈阳,此时经历了许多,却更有种沉淀的幽静的美,比那之那一通直白的炙热,要更迷人、更引得人要往深里一探。
当美色到了阿蓠这份上,便成了祸。
若她阿爹那时没出手,她一个弱女子又如何抵得权势的倾轧。
褚莲音垂下眼,喝下江蓠斟好的酒,那边却已经说起江蓠的身世来,也不知是谁叹了句堪怜,却有人道:“诸位都如此作想?”
“怎么?”
“在我看来,这位江小姐所谋不小。一犯官之女,不但入了白鹿书院,还进了甲字楼。甲字楼内都是何等人物?将来便是我大梁顶梁柱。而甲字楼中,森柏、李儒、丘陵敬……谁不为这江小姐所迷?”
这人列了许多名字出来,又意味不明地笑了声,那笑带着遐意:“花若不自绽,又如何引得蜂蝶来?”
“是极,是极。”
一群人笑了起来。
“放屁!这帮……”褚莲音一拍箸就要起,这时江蓠手却突然伸过来,覆在她手背:“褚姐姐不可……”
那一双被这帮男子盛赞的妙目看着她,带了些哀切的肯求。
褚莲音心中一窒:“阿蓠妹妹,他们这般说你,我可忍不下去。”
说着,就要扯开江蓠,却听三皇子声音突然拔高,带了一丝清亮:“朝玉公子,那江小姐可如他们所说那般?”
褚莲音手一顿,连着江蓠也顿了顿,心里在想:
沈朝玉他……
竟然也在这?
于无声的静默里,一道声音响起,那声音如皎珠落玉,清清泠泠,落到耳边却仿佛带了种莫名的信服。
是沈朝玉的声音。
“若一女子因品貌过人,而得多人爱慕,诸位便要说是她之过的话,未免不妥。江小姐身世坎坷,非她所愿,她于此种境遇,却未认命,反倒自强自进,更令人佩服。”
“哦,公子对这江小姐竟有如此高的评价?”
“江小姐气度从容,兼有松风之高洁,兰气之幽芳,绝非诸位可肆意议论之人。”
话落,一室安静。
一人突然道:“我听闻朝玉公子幼时曾在晋阳府呆过,可是与江小姐是旧识?”这是说他包庇旧识了。
江蓠在隔壁听得一窒,手下意识抓了褚莲音,等意识到自己抓得太紧,忙松了松。
那边却已经开口:“是。”
“我与江小姐是旧识。”
她话一出,满室哗然。
连褚莲音都看向了江蓠,江蓠张了张嘴,欲解释,却又觉得不必解释。
是认识。
可又仅只是认识。
那边还在继续:“正因为我与江小姐是旧识,才有此会如此说,我与江小姐相识于总角,江小姐柔善宽盈,却也外柔内烈,做不出取媚之事。”
江蓠一震,绝想不到自己今日竟然会听到沈朝玉这样一番话,一时间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原来他竟是这样…看她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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