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她只是沉默几息,便装出副成熟稳重的样子道:“你喜欢看这个?好孩子,待回到钟山,我请你师伯来为你讲讲。”
顾昭愣了一愣,显然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您,您的意思是?”他不敢置信,“您愿意带我回去?”
钟妙点点头,又想到他现在看不见,开口道:“不错,做我的徒弟,你可满意?”
顾昭何止是满意,他简直要欢喜疯了,以至于呆滞当场。
钟妙看这孩子傻愣愣的,难得耐心解释道:“你既有仙缘,再留凡间界只会徒增风险,我钟山虽说不是什么名门大派,但胜在人员简单,只有我师父师兄共我三人,免去许多派系倾轧之苦。”
况且我好歹也算摘星大会的魁首,那些大宗门也没什么了不得,吹倒是会吹,个顶个都是百年一遇,打起来没见得有多抗揍——但这话就过于自吹自擂了,钟妙第一回 做人师长,难得端起点脸面。
“我愿意的!我愿意的!”顾昭醒过神来,他年岁虽小,也见过不少人心险恶,自然知道钟妙是真心想护着他。何况自己身无长物,仙人又能贪图他什么,当下一叠声应道,生怕仙人又改了主意。
钟妙当然不可能改主意,事实上,她已经飘飘然沉浸在自己要有个徒弟的快乐里了。
有些人修仙是与天争命,有些人修仙是老天喂饭,钟妙恰巧就属于老天喂饭的那一类。
道心澄净道途坦荡,年纪轻轻就闯出赫赫威名。瓶颈是什么压根不知道,四处挑事打架,修为蹭蹭上涨,渡劫时天雷劈她和劈自己亲闺女似的,锻体结束就停,生怕摧残了这朵霸王花。
除了平日里收割不懂事的魔修偶尔能碰见个硬茬,钟妙已经很久没遇上什么有挑战性的事儿了。
她一直相信自己运道极好——你看,这可不就让她盼来了个徒弟开启人生新篇章。
所以说周旭此人欠是欠了些,说钟妙那是一点没错,她哪里会养徒弟,她那是兴致勃勃准备开始新游戏。
顾昭对此一概不知,事实上他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怨言。周旭金汤匙出生,因此觉得没好饭吃是天大的事情。但对于凡人,尤其是他这种在底层挣扎了十年的凡人,顾昭太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了。
不仅不用再风餐露宿地逃命奔波,还有机会修仙——修仙者常说自己与天争命苦,可谁又知道他们这些天生注定做牛做马的奴仆有多苦。
蝼蚁尚且偷生,只要有机会逃离噩梦,只要有机会掌握自己的人生,即使只是一丁点微薄的希望就足够他全盘下注。
钟妙不知这小孩心里又在琢磨什么,顾昭既然答应了她,那就是她的徒弟,受她的管教,眼下事情还未做完,正好让徒弟熟悉熟悉她的做事风格,将来也好给她打个下手。
因此她径直拎着顾昭跳上长空,一面喊着站稳了,一面蹭地启动了飞剑。顾昭被拎着领子也不恼,老老实实站着,只一双耳朵努力听风声与鸟鸣。
他从前也曾学那些王子皇孙祈愿,不求荣华富贵,不求权势滔天,他只想做一只飞鸟,远远地飞出朱墙去。
而今他终于飞了起来。
君来镇距钟山有些距离,师徒二人并不急着赶路。虽说眼下年关将近,但修仙者惯能一日千里,倒不必急于一时。不如等上几日,待死境溢散干净后一并清理,免得留下什么祸根,日后又横生波折。
他们就地扎营蹲守数日,顾昭的眼睛也好了大半,钟妙猜测他当时一时情急,无师自通学会了聚灵在眼的观气法子,而凡胎扛不住灵压,耗用太过自然需要暂时失明以作缓解。这几日跟着钟妙修行些简单法诀,灵气流转,视力便渐渐恢复。
这一日钟妙探查回来,正瞧见顾昭细细烤着一块鹿肉。她独身行走多年只练就一手烤肉法子,成果也仅限吃不死人。顾昭观察数日,稍微恢复些视力便默不作声地揽过了做饭活计。
钟妙一开始还想端着点长辈架子,但她只是不会做,不是舌头坏了,因此实在很难放着现成的不用非要自己折腾——再说徒弟伺候师父不是应当的吗?想通了这一点,她很好意思地享受起来。
顾昭照例将最好的那块割下给钟妙,自己端着棒骨啃剩下的,一面听钟妙讲解当前死境的状况。
论实战经验,钟妙的确是一把好手,顾昭本就聪慧,她又讲得细致,因此教学过程极为愉快,不多时顾昭就能跟着分析出个一二三。
“如此看来,林孟氏当年祭天祈雨是真,君来镇覆灭也是真,”顾昭不解,“但这两件事怎么会同时发生?”
钟妙从他手里接过帕子擦手,闻言一笑:“这就是贪心不足的下场了。”
祭天的法阵是真,造神也是真,但金童就是无稽之谈了。
林孟氏之所以被选中,确是因为八字合适不假,可造神又不是买一送一,哪里有一个祭坛附送两位神明的道理。
不过是族叔怕孩子大了索要田产故意编出个金童的借口,村长心知肚明却怕林瑞另有机缘回头复仇,两人一拍即合干脆斩草除根。
但他们忘了一点——这种极端情况下的造神法子过于暴烈,唯有以祭坛法阵配合八字相克之人共同压制才能避免反噬。
林孟氏见独子惨死眼前本就怨恨难平,而林瑞的血更是稀释了法阵对林孟氏的控制,如此一来,哪有什么多喜娘娘,不过是多了两个含恨而生的恶鬼。
于是暴雨倾盆,沦为泽国。
话到此处,他们已进入君来镇废墟。
死境消退后,真实景象暴露无遗。哪有什么旅店驿站,只有一地残垣断壁,处处杂草丛生,厚重淤泥下不知埋了多少尸骨。钟妙持剑开道,循着记忆一路行至祭坛,那棵榕树倒是旺盛,隐隐有了独木成林之态。
钟妙命顾昭拿着护身符原地等待,自己探身过去几剑挖开祭坛,伸手摸进去,不出意料摸到个陶罐。
死境既破,执念便被迫散了大半,何况还吃了钟妙好些剑气,此时封印在陶罐中的,就只剩下林氏母子的残魂。
钟妙叹了口气,抬手喊顾昭过来。
她做这套仪式已是驾轻就熟,摆上引魂香点燃,再将安魂符绕陶罐贴好,接着一手盖住罐口,一手抽开封印,口中颂念往生经,待魂体安稳,便将手松开。
两团莹白光点自陶罐中升起,绕着钟妙转了一圈又一圈,转到第三圈,往生经念完,这才缓缓向远处飘去。
随着光点移动,越来越多的光点自土壤中升起,如同一丛流萤,飘摇着消失在大山深处。
钟妙站在顾昭身后目送魂灵远去。
“走吧,阿昭,”她拍了拍徒弟,“咱们该回家了。”
作者有话说:
好!今天也有认真写存稿
第8章
君来镇既是死境,顾昭的那辆驴车自然连驴带车地折了进去。
钟妙走在前头,一眼就看见那头倒霉驴子的残骸。她看惯了这些,也不觉得让个孩子面对这血糊糊的一滩有什么不对。
“牙口锋利,看来这群东西饿了不少时候,”钟妙照例为顾昭讲解,“注意观察尸骸周围的环境,见到水渍及藻类的第一时间就要将火行符拿出备用,当心可能藏东西的阴暗角落,我有一回就被木箱里的藻鬼啃个正着,嘶——废了我一身好袍子。”
顾昭严肃点头,在玉符上刷刷做笔记。
钟妙一见他紧绷着小脸就想笑,故意逗他:“阿昭,你可知道下次再碰到这种情况首先应当做什么?”
“观察环境?”
“对也不对。”
“拿出符文?”
“对也不对。”
钟妙见他还在苦思冥想,干脆一把揉乱了他的头发。
“记好了,下次遇到死境,首先将我送你的护符掏出来,接着大喊师父救命。”
这操作显然大大超出了顾昭的意料,他下意识反驳:“但是你不一定总能听到。”
“我当然总能听到。”钟妙自信叉腰。
他又道:“那你也不一定总能赶到。”
钟妙笑:“我当然总能赶到,我这回不就赶到了吗?”
顾昭只当她是哄小孩的好听话,但他不习惯反驳他人,能说两句已经是很信任的表现,于是乖巧闭嘴点点头。可惜他的演技修炼不到家,一行“嗯嗯你是个要面子的大人我哄哄你”几乎是写在脸上。
要说钟妙这个人吧——你能说她脾气坏,也能讲她作风莽,但你独独不能怀疑她做不到。她在育贤堂念书的时候就能为了一句“敢不敢”跳仙鹤背上拔毛,当了这么多年山大王,要强的毛病只会越发厉害。
再加上她人生第一次收徒弟,正是新鲜来劲的时候,当即决定在徒弟面前好好秀一秀操作。
顾昭正忐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就被一阵狂风刮得脸痛,再一睁眼,只见一架极尽奢华之能的马车凭空出现在废墟中。
说是马车其实勉强——至少顾昭是没见过哪家马车会套了四头黑豹在前,细看头顶还有枚独角,与那镶金嵌玉的马车很是相配,皆是五色迷离,宝光闪烁。置于这等穷山恶水之地,令人不由得心疼被尘土沾染的玉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