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想,也这样问出了口。
钟妙失笑:“别想这些有的没的,我好赖是个活了三百年的元婴后期,如果有什么还需要你去操心的,那我这师父做得也太失败了。”
她见顾昭神色郁郁,想起自己幼年期也有这么一段大喊“我要保护师父师兄!”的时候,鼓励道:“也不必妄自菲薄,你悟性很好,只需踏踏实实修炼,说不定有一日就能保护师父了呢?”
她是说来安慰,顾昭却显然很当了真,认真道:“若有那一日,徒弟就是豁出命去也要护师父周全。”
“小孩子少说些生生死死,”钟妙敲了他个爆栗,“你年岁还小,等以后见了外头的风光,交了些好朋友,就知道活着是件极有意思的事了。”
她看了眼外头的天色,估摸着也该晚饭了,干脆掌了灯领徒弟四处逛逛。
“那是你大师伯的书阁,他平日里不爱出门,作息也不规律,他自己专门布了隔音的阵法,不用担心吵着他,”钟妙领着徒弟远远认了认门,“当然,若你遇到什么麻烦我又不在山上,不论什么,直接敲门找他就是。他虽看着脾气不好,心肠却是极软的。”
他们行了几步,钟妙又指道:“那便是你师祖的草堂,你师祖喜欢安静,平日也不爱出门,但待我和师兄都极好,如你有什么修行上不明白的,可以去池边找他。但记住一条,若是看到师祖喝酒,就不要上前打扰。”
顾昭点点头,牢牢记在心里。
钟山连绵千里,真正住人的只有这一方山坳,两里见方的平地上除了苏怀瑾的书阁、柳岐山的草堂与钟妙的小院就只剩个池子并零散几棵矮树。其余地方皆是空空荡荡,连个山门也无。
再走几步就到了草堂。
他们虽是修士,在这点上倒与凡间家庭相似,平日里各住各的,到了吃饭的时候还是热热闹闹地挤到师父跟前来。
钟妙鼻子最灵,在门口就闻到了肉味。修士总说修真无岁月,但钟妙每每回到山上,看见草堂的灯光闻着饭菜香气,总会有种久行归家的雀跃。
她牵着徒弟往里走,师父果然已经坐在桌前了,师兄在一旁挽着袖子片肉,见她进来哼了一声。
“知道这是什么吗?”苏怀瑾指着盘子,“万兽宗最好的灵鹿!你师兄我特特托人买的,用上好灵草养了数日,现杀现烤!快说师兄最好!”
钟妙从善如流:“师兄人美心善,世上再没有比你更好的师兄了!”
苏怀瑾心里舒服了。
他又片下一小盘放在顾昭面前:“这鹿灵气太盛,你年岁尚小吃不得许多,尝个新鲜。”
顾昭点点头,小声道:“我省得的,谢谢师伯。”
苏怀瑾很满意:“钟妙你这徒弟倒收得乖巧有礼,比你小时候可爱多了,这叫什么?歹竹出好笋。”
钟妙刚想嘲讽回去,顾昭先护上了:“没有,师父人很好的。”
于是她话头一转,洋洋得意笑起来:“羡慕吧?羡慕也没用,诶,有些人就是运道好。”
苏怀瑾被她气得仰倒:“你嘴上还吃着我的呢,给我吐出来!”他转头又看向柳岐山,“师父您瞧瞧她那样。”
柳岐山老神在在坐着,神色毫无波澜:“嗯,这鹿肉确实不错,怀瑾手艺又精进了,你也多吃。”
苏怀瑾瞪了眼偷笑的师妹,这才坐下,端了盘子恨恨嚼鹿肉。
顾昭原先还有些不自在,但这桌菜捯饬得的确极好,他吃着吃着就忘了别的事,连带着对苏师伯的好感都高了不少。
又用了会儿饭,大人们开始谈事,顾昭竖着耳朵听了两句,发现自己一个字也听不明白,知道是用了秘法,干脆专心发起呆来。
同等级的修士中,剑修往往是最为凶狠霸道的,钟妙更是其中翘楚,偏生她笑起来眉眼风流,观之可亲,以至刚一打照面时总会误以为她是好相处的性子。
顾昭作为钟妙的徒弟自然只见过她亲切的一面,每每见她含笑看来,总是心中仰慕,觉得师父真是世上第一温柔和善的人。
但此时他们似是谈到什么要紧的事情,笑意自她面上掩去,微蹙了眉,神情冷肃,隐隐透出宝相庄严。
顾昭看着师父突然陌生了的脸,心下有了些说不出道不明的不安。钟妙似有所觉,转头朝他安抚笑笑,抓了把蜜饯推过去叫他吃。
苏怀瑾顿觉牙酸。
柳岐山倒是很高兴,他温声道:“我还当妙妙是个孩子,如今看来做师父做得也很像样了。”
钟妙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是学师父的样子,”她顿了顿,“我此次回来,凡间界的灵气果然又稀薄了不少,下山时十块中品灵石尚能用上三日,回来时换作上品竟然连两日都算勉强。不过十五年,世事竟能变迁至此。”
苏怀瑾冷笑:“罢么,什么世事变迁,不过是庸人作祟。原先只是装神弄鬼,如今连人也不要做了,我看不如直接送去畜生道来得干净。”
柳岐山看他一眼,苏怀瑾这才住口,神情仍是愤愤。
钟妙皱眉:“不止如此,若仅是中州那边封锁灵气,倒也没到不可回转的地步,但我疑心当年遗留的魔修余孽也在发力。这几年并无大灾,纵使有些苛捐杂税,那也是历来就有的老问题,怎么竟突然催生出这样多的死境吞吸灵气,甚至连些百年前的东西都被翻起来作祟。”
她有些烦躁,不过是普普通通出个远门,再回来时却见自家前院被翻得一塌糊涂——就像凡人说的那样,当你在院子里被一个兔子洞绊倒,就说明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已经有了上百只兔子。
钟妙只想把这些兔崽子连窝掏出扒皮去骨。
柳岐山知道她心中急躁,伸手拍了拍小徒弟的脑袋。
“不着急,妙妙,”他仍是不急不慢的,“中州那边同魔修暗通曲款也不算什么新鲜事,如今你既然有了徒弟,索性带他去育贤堂念念书。”
钟妙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但师父你的身体……”
“唔,这倒不打紧,”柳岐山打断她,“你这次寻来的药很好,为师将它炼了,怕是能活到你飞升呢。”
钟妙最怕师父拿自己身体开玩笑,她这些年在外头打生打死,不要命地挨个闯秘境,不就是为了能找到根治柳岐山的秘法。她对着师父发不出脾气,只瞪着他,眼眶却红了。
苏怀瑾平日里总是嘴上嫌弃师妹,一看她这样当即就慌了,连声道:“你别听师父浑说,家里还有师兄在呢,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他又催道,“师父您快别逗她了,师妹就是个实心眼,您又不是不知道,好端端的这是做什么。”
钟妙气狠了,别过头去不说话。
柳岐山向来拿她没办法,只好改口道:“妙妙?好妙妙,是为师的不是,别气了,你徒弟还在这呢,嗯?怎么说哭就哭,还是小孩子脾气。”
他伸手摸了摸小徒弟的后脑勺:“你还这样年轻,何苦耗在我这个老人身上,”又被瞪了一眼,“好好好,我说错了,为师一定保重身体,都听妙妙的。”
闹了这么一出,师徒三人也没心思继续分析。钟妙捏了捏鼻梁将泪水逼回去,正准备喊徒弟起身,又听师父叫她。
“年纪大了果然爱忘事,竟然忘了带你徒弟拜见太师祖,”柳岐山笑道,“不如让他随为师走一趟,晚些时候再送去你那。”
作者有话说:
别人看钟妙:夭寿啦那个杀胚又来搜刮啦!
钟妙看自己:一心求药的病人家属。
别人看柳岐山:我超,千年一遇柳剑尊。
钟妙看柳岐山:您咋这么叛逆呢?
第11章 、他是还未长出獠牙的狼犬
钟妙这才想起还有这码事。
她是师父半路捡来的徒弟,没走过什么正经宗门拜师流程,对那些上谱刻碟的事一概不清楚,入门后也只是对着师祖的画像拜拜,再敬一盏茶,这就算是认在名下了。
到她自己收徒弟的时候就更是随意,直接摁头叫了声师父,什么程序也没走,这就算是了。
钟妙自己懒得折腾,但师父愿意带着顾昭去见见师祖,她还是很高兴的。就像捡回家的猫猫收到了父母送的小衣裳,既然拜过师祖,顾昭就不只是她一人的徒弟,从此钟山正式将他纳入庇护之下。
她知道这是好事,于是向顾昭挥挥手,示意他跟着师祖前去。
师祖的画像放在草堂最深处的屋子里,钟妙还是刚被捡回来时见过一次,只记得是个很明艳的女修,就算只是幅画像,也能看出她开朗爱笑的性子。
据师兄说,钟妙与师祖眉眼间极为相似,他们暗自揣测这正是钟妙每次发现师父酗酒,靠一双眼睛就能将师父盯得坐立不安的缘由。
顾昭得令,心下忐忑,他在早年的流离失所中锻炼出野兽般的直觉,因此即使他还未曾单独与师祖说过话,但已隐隐能察觉剑尊远不像他看上去那样是个和善长辈,且似乎还有些什么别的缘由,使他望过来时,眼里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暗色。
但师父既然开了口让他去,那顾昭就算是刀山火海也没有不去的道理,于是摸了摸胸前的兽牙,到底跟在师祖身后一道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