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望见堂中喜烛,却像是有谁在他脑中重重敲了一记。
他想起来了!他全都想起来了!
顾昭光着脚向跑去,却被门口的禁制牢牢拦住不得外出。
“师父?师父您在哪?”他慌得像个孩子,“弟子知错了!师父您别不见我!”
毫无回音。
通讯玉符无论输入多少灵力都毫无反应,下意识摸向脖上吊坠却抓了个空,顾昭浑身发冷,呆愣愣地往回走,望见桌上堆积的储物袋才松了口气。
顾昭做了钟妙六年徒弟,最是知道她有多么宝贝这些辛苦攒下来的家私。师父连这么要紧的东西都留在这,想必没有生他气,只是有急事出去一趟。
他攥着储物袋,心中又安稳下来。钟妙忙起来不接通讯是常有的,至于吊坠……顾昭控制自己不去想更多,也许,也许只是师父拿去换根绳子!
想着钟妙回来时多半疲惫心累,左右闲着无事,顾昭干脆拿了储物袋准备取出灵鹿肉料理一二。
他熟门熟路地伸手进储物袋一摸,却意外取出些珍宝——这竟是钟妙的储物袋!
纵使最亲近的修士之间,随意摸取他人储物袋也是极为不礼貌的行为,顾昭虽想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能打开师父的储物袋,但还是将它放在一旁等师父回来了赔罪。
他伸手打开下一个,却又摸出把玄铁。
储物袋烙有修士神识,外人想要打开唯有强行突破禁制,但钟妙是元婴,顾昭才筑基,无论如何都不应当连续出现两次意外。
他沉默着打开一个,又一个……钟妙所有的储物袋都没了禁制。
他心中有种危险的预感警告着不要再想下去,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清醒太久了。
顾昭颤抖着伸手摸向侧脸。
魔纹消失了。
雨一直在下。
将死者复生,残缺者健全,亲眷相拥哭泣,战友高呼举杯。
育贤堂内,弟子们闹作一团,海的另一边,央朝正为新皇赶制冠冕。
无数人狂欢着庆祝浩劫退去,到了明天,史书又翻过一页,一切伤痛都将变成新的传奇。
而在这,在秘境深处。
有人紧紧攥着戒指,发出野兽般绝望的哀嚎。
第46章 、重生
界外。
永恒之海潮汐汹涌。
海底升起星辰,云端坠落熔岩,三十三重天之上,隐约可见三足金乌自无根巨木振翅飞起。
过去与未来折叠交融,一切有形与无形之物须臾间诞生消亡,时间失去意义,一梦千年。
此处常年多风,忽而寂静如喑哑,忽而又有种种低声细语,狂笑议论。不可直视,不可听闻,即使飞升之人也不敢久留。
唯有神明将此作为游乐场。
天生神明自虚无中诞生,长久飘荡于诸多世界之间,如同珊瑚间飘荡的水母。
既无同族,更无天敌,没什么“神生的意义”。除了极少数有伴生世界的高阶神明,在终焉之日到来前,大部分神明就只是……飘荡。
祂们无法直接触碰现世,如同阴影无法穿透火光。神明围观着现世像是围观鱼缸的猫,顶多敲敲鱼缸在现世的梦境中低语,直到有一条鱼主动跃出水面。
第一场祭祀诞生于何时已不可考,但从此之后,连接界外与现世的通道从永恒之海打开。
神明聚集于此,或设下赌约,或观察实验,将种种愿望与恶念洒向现实,看鱼群蹦跳奋不顾身,以此取乐。
直到前阵子忽然出了个怪胎。
祂对赌约毫无兴趣,整日守在海边向下观望,神明生而知之,这家伙却学了凡人的样子捏出个算盘,搞什么装模作样的公平交易。
若是如此也就罢了,这家伙性子还尤其霸道,硬是将这小世界圈起来禁止其他神明靠近。凡有不服的,无不被祂摁住撕咬吞噬。
虽说神明生来就是等死,但终焉之地到底不应当在一个小家伙的嘴里。
不过眼下已有阵子没见着祂,不少神明又抓出把梦境试探性靠近,却见忽然间海浪翻滚,有团光点渐渐升起,样子倒很陌生,气味却极为熟悉。
……晦气!
方才聚集看热闹的神明瞬间一散而空。
钟妙在海浪中沉浮。
她沉睡于梦境深处,被温暖的海水包裹。
记忆开始回滚。
在一切的最初,祂只是守在海边观察。
付出代价,换取愿望,观察演化,千百年来皆是如此。
只是随着时日渐久,用来置换的东西多了许多祂不喜欢的气味,甚至有不少人试图通过强迫他人的方式完成自己的愿望。
祂不喜欢被破坏规则,做得太过便会丢下雷光制止,下界却不知为何甚是惶恐,以至称祂为天道。
神明不需要姓名,但倘若称呼得多了,便成为一种指名。
祂没有及时否认,于是千百年后,有个人高喊着“狗天道!”浑身是血地栽倒在祂面前。
祂端着算盘半天没等到回答,正在疑惑间,就听那女人怒喝。
“既然当真有天道,你为什么不睁眼看看这世间?!”
祂第一次感受到某种类似迷茫的情绪。
“有什么不同之处么?”祂问,“死是生的必然,黑夜与白昼更替,千百年来皆是如此。”
说完这些,祂再次问道:“你的愿望是什么?”
那女人打量着祂,忽然露出种奇异的神色。
她说:“是不是只要付出的代价足够,就能公平换取愿望?”
“不错。”
她面上燃烧起孤注一掷的疯狂,语气却堪称温柔可亲。
“既然如此,就请天道亲自下凡看一看这世间。”
祂从未在凡间发展信徒,自然也没机会下凡看看。
那女人自称柳惊鸿,同祂细细讲了许多种人间独有的鲜美滋味,又声称自己徒弟如何体贴入微,这样算来——倒是祂白白占了便宜。
既然向祂献祭,就应当被满足代价内的愿望
祂天生一颗赤子之心,即使涉及自己也秉持公正,何况这愿望确实不能算很难,因此没过多时就被说动,只待回归时再收取代价。
神明生而知之。
穿过永恒之海后,祂直接忘记了自己是谁。
祂一路走来,模仿着世间万物变换形状,界外的记忆也越发模糊。等祂终于找着人,脑内早就空空,反倒被人拎回去做了徒弟。
“拎起来倒挺重,又是只猫,不如就叫钟妙吧。”
永恒之海掀起巨浪。
最年幼也最公正的神明于辉光中重生。
一百年后。
钟妙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她自百年前醒来便接过这世界的至高权柄,顺利晋级为拥有伴生世界的高阶神明。
搬入新家的第一件事自然是打扫屋子,那群赌徒围着永恒之海祸祸惯了,被她狠狠揍了几顿才肯搬走,如此一来,下界早已过了百年。
界外没什么趣味,比起千百年的神明生涯,还是做钟妙的时候有意思些。
好在这一百年似乎大家伙过得都还不错,下界仍然留着她的庙宇。钟妙急着要下来,也没仔细看地图,随便指了一处便出发,本以为会落在某处深山老林……
钟妙从指缝中又看了一眼,只觉神识巨震。
——到底是谁给她做的雕像?居然这!么!大!
这样看来,大家伙不是过得不错,是过得太好了!
每次对上雕像那过于睿智的眼神,钟妙都会尴尬到头皮发麻,她尝试埋头赶路,却在街头碰上不少摊贩推销小型雕像的商贩。
她自己也在街头讨过生活,却从未领教过这样厉害的吹嘘。只听那商贩手持金银铜铁各色雕像,口若悬河,舌灿莲花,从小儿夜啼到跌打肿痛,就差个不孕不育凑齐十项全能,堪称居家旅行必备之良品。
钟妙差一点就买下做纪念品了——倘若那雕像上刻的不是她自己的脸。
她急急告辞,一转头又撞见几个小女孩,不到她腰高,个个穿着一身黑袍,背后还背着把竹剑,呵呵哈哈在街上打闹。
这个高呼“我要斩尽天下黑暗!”那个喊着“魔修你哪里逃!”,钟妙没走几步就碰见罪魁祸首,竟又是个商贩,手中抱着一大堆黑袍,宣称“穿上黑袍就意味着同少山君一般将天下黑暗背负于己身”。
等一等!她当年穿黑袍只是因为黑袍耐脏看不出血迹啊!!!
哪怕是年少时独身闯入魔修老巢听那蛊婆唱了七天七夜的招魂曲,钟妙都从未受到过如此重的精神冲击。
死去的黑历史忽然跳起来对我发动攻击,救救小猫!救救小猫!!
钟妙已不忍再看,她从袖中摸出条白纱蒙在面上,干脆眼不见为净。
这条白纱是她从一位高阶神明身上薅下的战利品,即使是神明的注视也能遮蔽,放在当年怕是能被她玩出花来,如今却正好供她扮作一个落寞而孤僻的瞎子。
这些年世间似乎发展得很好,她听了一耳朵,都在议论孩子念书的事。
摘星大会仍是五年一届,育贤堂门下却扩充出许多学堂面向更小的孩子招生,且无论仙凡之别都有机会入学。
倘若没有灵根也不必着恼,央朝那边亦有不错的学校,中州又加开许多通向央朝的飞艇,只要没有作奸犯科的记录便能自由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