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些天的确听人议论不少关于正道魁首的事,有的说他身高十尺青面獠牙,光是往邪祟跟前一站,就能吓得它们纳头便拜。有的说他壮硕威武杀心极重,每晚要杀十个魔修下酒。
钟妙一边听一边乐,她当年也被人这么编排过,也不知这个倒霉后辈是谁。
谁料竟是她徒弟。
在钟妙的记忆里,顾昭才长到她肩头,就算天资出众又心思缜密,到底还是个成长中的少年。
修真者寿数极长,一百岁也不过刚刚开了个头,正应当四处游历结交朋友,怎么忽然就成了正道魁首——这玩意不应当是胡子拉碴一大把的长老做的么?
她心中困惑,自然也就问了出来。
蜉蝣却道:“他有这样的本事,才不愧是少山君的徒弟。”
在钟妙离开后的日子里,顾昭自己找了门路同蜉蝣搭上线。
蜉蝣下定决心要给中州这些世家一些颜色看看,顾昭则咬牙拼命向上爬。两人虽然看对方都不是很顺眼,却也就此达成合作。
说到此处,蜉蝣忽然想起一个中州高层流传的八卦来。
她用团扇掩了唇,眼睛却亮得发光:“顾真君曾数次拒绝长老提亲,声称自己有位极爱重的意中人,不知少山君知不知情?”
钟妙还在感叹徒弟这些年的成就,谁知就听到这么一句,当即愣住:“这我如何知道?难道这些年你们不曾见过么?”
蜉蝣又笑道:“唔,自然是没见过的,不过倒听过这么种说法,怕是顾真君的这位意中人早已仙逝,否则顾真君怎么穿了上百年的黑袍也不肯换呢?”
钟妙险些将一口茶水喷出去。
她狼狈咳嗽几声:“这都是些什么胡话?他那时才多大,十来岁的孩子,就算真有什么情情爱爱,长大后自然就好了,哪里当得了真?”
“何况如今他已是正道魁首,能取得这样的成就,想必道心坚定,”钟妙垂眸撇开茶叶,展颜笑道,“我这一生没什么了不得的成就,能养出这么个好徒弟,实在叫我又喜又愧。”
她正想打听更多,忽然见蜉蝣面色古怪地望向她身后。
钟妙下意识回头,却见那位响当当的新晋魁首不知何时已站她身后,一只手正虚虚搭向她肩头。
他看着比以往高了许多,眉眼间依稀能看出些当年模样,面上的笑意却叫钟妙看不分明。
“您从前教我,君子重诺,”他笑,抓着她的手却不容抗拒,“该喝交杯酒了,师尊。”
第49章 、故人归
钟妙被他这么一抓,险些当场拔剑。
顾昭已比从前成长了太多,不仅身量长开,就连周身气度也与从前不同。
丹阳城那次,钟妙也算见过徒弟长大后的模样,但那时他就算顶着个大人的壳子,看上去还是少年人的青葱意气。如今看来却当真有了些上位者的气势,以至于让钟妙下意识产生了攻击反应。
钟妙将那股怪异的陌生感压下去,这才反应过来徒弟说了什么。
这话……确实有些不大好接。
蜉蝣连扇子都不摇了,一双眼睛在他们之间来回打量,渐渐露出些让钟妙背后一凉的了然。
顾昭却仿佛没事人一般笑了。
“对不住,许久不见师尊,难免开个玩笑,”他微微松了力道,手仍然虚虚搭在钟妙肩头,“师尊什么时候来的?竟也不同弟子说一声,实在怠慢。”
钟妙正想逃开这个话题,当即接话道:“这有什么,我这几日四处行走也见了不少有趣事物,何况你已经是正道魁首,怕是每日都有许多事要做。”
顾昭摇摇头:“师尊这是什么话,做……弟子的,自然要事事以师尊为先。”
又低声道:“倘若师尊不嫌弃的话,不如先暂且去我那儿歇歇脚,也好让我尽一尽弟子的本分。”
钟妙本就心中有愧,哪里受得住徒弟这么低声下气地求,何况还当着别人的面,更显得可怜了。
她连声道:“哪里就至于这样了,不过是件小事,我同你一道去就是了。”
顾昭面上带了笑,朝蜉蝣轻轻颔首,护着钟妙登上马车。
用的还是钟妙当年的旧物。
钟妙有百年未曾见过自己这辆老伙计,上了车也颇感唏嘘,她见顾昭正对着传讯玉符发消息,猜测徒弟多半有许多事要忙,想着先自己倒盏茶喝,伸手摸了半天却也没找到打开暗格的机关。
一只手越过她的肩头摁在车壁。
钟妙下意识按剑转头。
顾昭恍若未觉,伸手在机关上拨弄两声将暗格打开取出茶盏,这才侧头看来。
他面上露出些了然:“抱歉,是弟子冒犯了。”说罢规规矩矩坐回钟妙身侧,专心为她煮起茶来。
百年前顾昭还是个半大小伙子,坐在钟妙身侧刚刚好。如今他已经是个成人,当年的位置自然就有些不够用。
钟妙看他局局促促地坐着,倒像是硬要将自己塞进去似的,一时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怅然。
她托着腮看顾昭煮茶。
从前她就知道自己这个徒弟生得极好,如今长开了,越发显得俊美无俦,只是习惯性微皱着眉,叫一身黑袍衬得如霜似雪。
钟妙伸出食指轻轻点在他眉心:“年纪轻轻,总爱皱眉做什么。”
顾昭抬眼看她,眉眼弯弯:“是,师尊教训得是,”他软下语气,“以后不会了,只要能见到师尊,弟子每日心里都是欢喜的。”
钟妙失笑:“油嘴滑舌,你从哪学来的这套?难怪我方才听到那样离谱的流言,顶着这么张脸,又要这样说话,如何不叫人误会。”
顾昭细细将茶沏出来呈给钟妙,这才低声道:“不是误会。”
“我不同旁人这么说话,也确实有个极爱重的意中人,”他极快地在钟妙面上扫了一眼,“不能算……流言。”
钟妙听他这么一说,心里那点好不容易忽略掉的纠结又翻了上来。
当初用成亲的法子哄了徒弟喝酒确实是她缺德,但那也是情况紧急,何况她想着,左右自己都要死了,就难得出格这么一次也没什么。
但如今既然又回来了,有些事情就不得不再次放在案头。
她无意识地敲起杯沿,顾昭眼神一动,笑道:“不过这也只是弟子自己的事,实在不值得师尊上心,比起这个,再过些日子就是弟子的继位大典,不知师尊有没有空赏光。”
钟妙被他一打岔,也忘了方才自己在想什么。
“怎么会没空呢?你是为师唯一的弟子,自然要去,”她想了片刻,笑道,“只是我还得同你师祖他们通个消息,免得到时候将他们吓着。”
顾昭自然早有准备,他点头道:“弟子省得的,师祖同陆坊主那儿自会发去消息,师尊实在不必操劳这些小事。”
马车稳稳停在一座极恢弘的大殿门口。
钟妙正要探头出去,就见顾昭向外抛出块令牌,再一转眼,已经进入一处小院。
顾昭这才放下梯子扶她下来。
钟妙哪里要他这样小心,一时间哭笑不得:“为师如何就到了需要人扶的年纪,你也太小心了些。”
顾昭斟酌道:“但师尊的修为……”
钟妙想起这回事来。
她下凡下得着急,时间只够修补完原先的身体,至于修为却是一时半会找不回了。
但这事实在不必担忧——只要伴生世界没有全线毁灭,高阶神明在这块土地上就是永生不灭的。就算不小心出了什么意外将躯壳弄坏,到时再捏一个出来就是了,并不比换件衣服更麻烦。
更何况她还能用天雷劈人呢!
不过这就不必同徒弟讲了,钟妙随便找了个由头将话题揭过去,落在顾昭眼里却是修为倒退的实证。
他不知道钟妙是如何回来的,也不知道钟妙这百年都去了哪里,事实上他仍处于“这或许只是幻觉”的惶恐中,好在经脉中的剧痛提醒他一切并非虚妄。
柳岐山当年给钟妙留了一道阵法,本意是希望钟妙在紧急情况下启用禁制控住顾昭,如今却成了他最好的安抚剂。
幻觉是不会让他痛的。
顾昭已是元婴后期,自然能看出钟妙现在的修为只算勉强搭上金丹的边。但只要钟妙能回来,这些都是小事。
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只能被抛在身后的孩子了,以他这些年积攒下的资源,就算替师尊重塑经脉也非难事。
只要师尊愿意留在他身边……
顾昭微微一笑,引着钟妙向院内走去。
这块地属于正道魁首的私宅,往日多是些高阁大殿,到了顾昭手上,却只造了座小院。
钟妙没走两步就被小院外遍布的阵法晃得头晕,她迟疑道:“乖徒,你们做正道魁首这行当,风险竟然会这样大吗?”
顾昭含笑道:“这是难免的,师尊当年做少山君时,想来也有不少恶徒追杀罢?”
话虽如此,钟妙却从未考虑过在住宅边布置什么阵法。武力高强是其一,更多的是她不懂阵法。要真这么布置一圈,怕是恶徒没拦住几个,自己倒是困在里头出不去了。
她一时大为震撼,不过打量了几眼,头越发晕了,连忙别过脸不再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