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苍 (走走停停啊)
- 类型:玄幻仙侠
- 作者:走走停停啊
- 入库:04.10
他把这些画,锁在书房的柜阁里。现在却被摊在桌面上供人观摩。
“这是你在客师叔一年年,悄悄画下的,我是没能看出,这是年轻时得王后?还是现在的公主?先生可否自己解释解释。”温殊途话中显出别有用心来,他也并没真的等着在客解释,接着自顾自的感叹道:“先生真是情深似海,无论是王后还是公主,两代人都放在心上……”
“温殊途!”在客终于打断他,“你在说什么!”
“我替先生想想,这么日月绵长的思念一个故去的人,耗费神思,实在悲恸。还好眼前有个灵动鲜活的人影,聊以自慰,先生就没恍惚过?没认错过人?没移过情么?”他垂眸说着,声色低沉却直穿人心。
他这话一说出口,像落石惊动了午后的春塘,把听的人惊得脑中炸开。
“你在胡说什么?”在客许多年不疾言厉色了,他断然喝问他的声音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温殊途觉得火候刚好,他抬头来对着面前惊愕中的妹妹说:“缓儿,所以你当细想想,你的在客师叔处处护着你,究竟是为了你着想?还是为了他自己?”
“缓儿!”在客低声叫她,同时也看到她眼中惊骇的目光。
第七十九章 厘清?★
这年是空桑山一带,极少有的秋雨连绵的日子,阴寒气层层加重,似乎冬天来得特别早。
未缓踏在空庭铺天铺地的黄叶上,踩过时深时浅的水泽,走回寝殿来。重霄正在书房翻看一套关于九兽的图谱,忽然见她失神的走过他窗口。
他来不及开门,穿墙而过,在寝殿门外拉住她手臂,低头凝神看她眼睛:“怎么了?”
未缓这一天听了太多故事,多得脑中嗡嗡作响,像被扔在丹炉了炼过一通,上下颠倒、前后错乱,再也安不回去。
她努力清醒着,写给他:我有点累了,想进去坐一坐。他不知道,她这天除却听了一遍在客师叔和她母亲的故事以外,在哥哥家,那方简素的书房里,她还见到了另一个人。
那时在客师叔已经离开,未缓被他的故事震惊着,木然看着他抬手一张张敛收着所有铺陈的画像,他沉默着,始终未作解释。她不知为何,不敢抬头与他对视,眼中只有他袖口墨色云边寥寥拂过的痕迹。
书房门的方向,一道日光转过,师叔走了,带走了他和念羞的故事。
未缓坐在那儿,心中凌乱,他们的故事里,她是什么样的存在呢。她盯着面前一角平滑的桌面,光可鉴人,似乎能倒影出一点自己的影子来,模糊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知不出时间,哥哥忽然进来倾身扶了扶她手臂,“缓儿,哥哥带一个人来见你,你从前虽然见过她,但你未必知道她。”
她跟着抬头来,哥哥身后,走近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穿霞光色衣袍,眼角下有一颗泪痣。师婶儿!她在心中叫着她。却见她矮身向她行了个极庄重的躬身礼,称呼她:“小殿下!”
这称呼,她只在秋蟾和春蝠口中听到过,她们是哥哥的旧仆,叫叫也就罢了,她笑一笑点个头而已,山河都不在了,哪儿还有她这样的小殿下!可是师婶儿是从小就在身边的人啊,她怎么……
然而大概是经历了太多未知,她端然坐着没动,心中疲惫的想着,这是另一个故事么?讲讲吧,是关于什么?关于谁?
是哥哥扶师婶儿起身,拉她坐在未缓对面。他替她说:“缓儿,这是茹茵姑姑,她是你母亲的贴身侍女,从今日起,你也不必再叫她师婶儿了,她和你的师叔没有什么关系,你该恭恭敬敬的,称呼她一声姑姑。”
姑姑,母亲的侍女,师叔……
哥哥接着在说:“你不知道你的在客师叔当年是怎么把你救出来的,哥哥今日一并告诉你。那时员峤惨案,雷境大胜而归,你被尸婆族的毒针刺穿耳目,暂时囚在崖山景洞之中,意在诱我入圈套好就此将你我兄妹一网打尽。当是时,我们在外势单力薄,无法施救。先生便想出掉包计,用一个与你一般大小的幼童,同样刺穿耳目,趁应龙守兵上下庆功之际将你换出。”
他说着,停了一停,看着未缓凝滞的神色,总结道:“你便是这样,逃出生天的。”
这样!是什么样?是借着另一个人的困顿,她才得以自由的。他们是这样救出她的,谁是那个被放弃了的人,被献出去的人,她还活着么?她不能控制的想着这些问题,看向对面的两个人。
茹茵前所未有的平静,她想,既是拿了他的画,便是回不去了;她答应过他,绝不说的事,也就不作数了。“小殿下,我是从小跟着你母亲。我是那年她从大疫之中救回来的,她见我还活着就被爹娘扔在死人堆里,奄奄一息,心生怜悯,没有嫌我有疫症,悄悄为我医病,把我救活了,又把我带回宜苏大陆,不顾家人的反对,带在身边。她也教我读书识字,让我同她一起,跟着屿先生念书。”她平平说着,眼中却闪出泪光。那个只比她大几岁的,亲姐姐一样的念羞,真像寒冬里的一道暖阳,只照耀了片刻,就淡去了,于她留下无尽的黑暗和寒冷,日日夜夜挥之不去。
她没有看谁,只接着回忆:“后来,宜苏大陆与员丘氏联姻,我随你母亲一起嫁入员峤山,那时员丘国王虽有嫔妾,但对你母亲是极好的,也因为对王后的重视,亲自为我指婚,嫁与王宫亲兵侍卫长。于是,我和王后几乎同时怀上身孕,还记得,那时我们常常靠着熏笼说话,她说:“茹茵啊,等你的孩子出生了,也养在宫里,我替你做主,你那夫君无心护着你,不用怕,你和孩子都跟着我,不回家去也可。”我是情愿跟着她的。”她叹息着说,她是天生怯懦又命苦的人,遇到的人里,除了念羞和在客,似乎人人都想欺辱她。
她说到这里,向未缓慈爱的看了一眼,那眉眼五官,都是念羞的,她生得这样巧,仿佛和她父亲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她母亲一个人的。难怪,在客看着她时,眼神常常虚空。
“我们同时生了女儿,前后几乎没差几天,王后便把两个孩子放在一起养,喝同一个乳母的乳汁,公主殿里同时放着两张摇床。”她脸上显出一点悠远的神情,“你母亲有一次同我笑说,这要不是日夜看着长大的,只怕换上同一色的衣裳,便是亲生父母也辨认不出来。这当然是个笑谈,我们都没放在心上。随着孩子长大,我那夫君家里常常借着孩子生事。有段时间,王后特地着人送我和女儿回宜苏大陆去休养,好让我暂时离了那起麻烦事。可谁能想到,等我再回去时,员峤山上一片焦土,王宫已毁,人事已去,整座仙山沉向海底。”
她说到这儿,便无力再说下去了,良久的沉默着。
未缓看得明白,她想她心中猜测的,便是事实。她以为自己也是沉默着的,却不是,她抬手写着问她:那个替换我的孩子,是姑姑的女儿?
茹茵抬头来看着她,凝噎的不能回话。是啊,是她的菡儿,是她亲手刺穿她耳目,抱去给屿先生的,她至今仍记得,动手时孩子的哭声,挣扎扭动的手脚和她自己滚烫的眼泪……是她永远的一个噩梦,是她亲手织就的。
温殊途替她点了点头,补充道:“茹茵姑姑的女儿,为你做了替身,如今仍被囚禁在应龙府邸。”
他说完,同时看了看她们两人。话,便只能说到这儿了,他想:她离当年的生死太远了,屿先生手把手的教导,让她失了复仇之心;如今怎么样!这生离死别就在眼前,活生生看得见摸得着,她可懂了么!
日落时,未缓起身走出了书房,迎着一点稀薄的余晖,腾云飞回空桑山去。
温殊途看着她临空的身影,他想,她比他想象得好,她能过得去。
他现在该着手替她筹谋一张入两重峰修炼的地图。他的小妹妹,一定就是第二个能修成晰灵幻术的人。
未缓从前有个小小的强健的心房,像只通透的琉璃罐子,总装着这世上她能找到的零星的好物,细碎的点滴的,极耗耐心的装满了一罐子,可惜这世上的好事总是好不到底,琉璃罐子让哥哥轻轻一碰,跌落在地,“砰”的一声,碎得满地都是。
重霄拉她回房,陪她坐在床榻上,看她久久沉默,但却眸光明亮,似乎从他耳边穿过,不知在想什么。
你有什么,是没有告诉我的?她忽然把目光转了回来,写着问他。
他看着她眼中水波平静,可深处却藏着未明的汹涌,心中升起忧虑。“他们说了什么?”他关切的问她,问她知道了什么。
我想,他们已经把该告诉我的都告诉我了……未缓写着这些话,却忽然提醒了自己,是啊,关于她能好好活着的故事,她已经听完了,再没有什么好猜测的了,那些可能也许大概变成了事实,桩桩件件,横陈在她眼前;她突然平静了一刻。
她知道她能活着不易,却不知道是生生踩着另一个人的性命走来。于她,成了说不出的一段恸郁,梗在心胸里,任它贯穿血肉,不能拿出来。
重霄看她疲惫的垂下头来,伸手把她揽进怀里,他替不了她,只能在心里陪她一程。她一手攥紧了他领口的湖色镶边,越攥越紧,揉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