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弋抬起手,接住了半空中落下的一根彩色羽毛,一颗心陡然酸涩发疼。从前在沥日山顶,她也曾带着极乐,像这样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飞翔。
时过境迁,不到两年,极乐已葬身不知名之地,而她,也再也不能御剑飞行。
飞鸣安静极了。像一柄从未觉醒过的宝剑,寂静又沉重。也许从父王告诉她真相开始,她就失去了举起飞鸣的力量。
是青桐将飞鸣带出来的。
出城那日,正是除夕前夜。城中火光漫天,皇宫被不知何人一把火点燃,足足烧了三天三夜方才熄灭。这光焰之盛,她们停停走走直到鹧鸪山脚下,回望天际时,仍然依稀可见半边红光。
天祝国的子民们在这一年除夕踏上了改朝换代的历程。火光熄灭后,繁盛数百年的天祝国从此在这世上消失无踪,一个新的名叫中州的国家建立了。
也是在这火光映照中,昔日的国主、王后和令弋公主,站在通往未知的岔路口,决定抛下过往,遁入飞雪遍天的鹧鸪岭。
大雪掩埋了她们的足迹,也让追兵失了方向。故国皇室仅剩的三人,化身为遍布中州国境内大小关卡的通缉画像,在冬去春来间,成为一段早已失了色的符号。
“一人便可换金珠十槲呢,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用愁了!”人们看着布告上的画像,在纷飞大雪间相互议论。
然而布告上的人,却好似从这世间消失了一般,冬天过去了,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就连秋天也要过去了,仍然没有任何人汇报她们的行踪。
“喂!”比起这布告上杳然无踪的三人,山野中的猎户更在意自己被动了的猎物,“喂,我说小子,你在干什么?!”
远处林间树叶晃动,少顷钻出来一个黑色衣衫的少年。他手中拎着一只野兔,一双眼却看向树林的另一边。树林边站着个青衫少年,只见那少年微微朝他摇了摇头。
“明明是我先抓到的……”他望着青衫少年,语气还挺委屈。
猎户心头火起:“什么叫你先抓到的?要不是我布了陷阱在这头,它会跑过来?会让你抓到?……等等,你哪家的?你家大人呢?知不知道规矩?”
“这位大哥,他家大人是我,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规矩?”青衫少年,便是服了符咒药水的曾弋了。
“哼,嗯——?”猎户将曾弋上下打量一番,“你家大人不肯出面,也罢了。大哥我今日不跟你们俩小孩计较,这路是我开,这山便归了我,连带着山上的猎物,也是我的了。你们若是要打猎玩儿,趁早换个地方去!”
“什么?!”青桐第一次听见这番道理,疑心自己哪里听错了。
“什么什么?”猎户斜觑了青桐一眼,料想这两个瞧着弱不禁风的小少年翻不起什么风浪,“你听不明白人话?这山林是我的,山上猎物都是我的,这里啊,上到天上飞的鸟,下到地下爬的虫,一丝一毫,都轮不到你们!”
青桐“喀嚓”一声捏断了手中野兔的喉咙,他双目盯着眼前的猎户,另一只手捏紧了拳头。
“放下!”曾弋见状,急忙喊道,“快放下……我们这就走,走吧!”她拉着青桐的手,将那只已经咽气的野兔从青桐手中扯下来,轻轻放回地上,拽着青桐离开了这片山林。
鹧鸪岭山势十分奇特,山路呈现出盘旋曲折之态,上得半山,便要穿入云雾,而后就是几条岔口,分往三个不同山峰,其中最高的便唤作“仙人崖”。曾弋拉着青桐,轻车熟路地朝她们安在崖边的“家”走去。
一路上青桐都沉默不语,像是又回到了从前怯懦内向的时刻。但曾弋知道这沉默背后不同的意义。
青桐长大了,一个少年在长成大人的过程中,总有些忍不下的气,尤其是在他明明有能力回击的时候,强要一个少年忍耐折辱,有时候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曾弋想了想,开口道:“我们不要与普通人争……”
青桐道:“可是殿下,他们并不会因此就感激我们。”
曾弋道:“这是我们的选择,跟他们感激不感激我们没有关系。”
青桐道:“为什么我们要做这样的选择?”
曾弋转身看着他,道:“你打算用自己修行得来的本领,去跟一个山野猎户争抢猎物?这跟恃强凌弱有什么区别?……你修行是为了什么?不正是为了锄强扶弱吗?”
青桐没有开口。他垂着空无一物的两手,沉默地站在山间云雾中。那是她们在仙人崖安顿下来后爆发的第一次争执。那场争执过后,青桐消失了一段时间,等他再回来,手中便拿着已经归入沉寂的飞鸣。
“殿下,”他双手托着飞鸣,单膝跪在在曾弋身前,“捕猎的事情就交给我,您专心练剑吧。”
仙人崖下有一块倾斜的平地,冬天过去,春草已经重新萌出了新芽,柔嫩的草叶覆盖在平地上,与沥日山顶的草甸一样柔软。在曾弋看来,这的确是理想的修行练剑之地。
然而她并没有能重新拿起飞鸣。
国主披着青桐猎来的棕熊皮,站在春寒料峭的风中,看见的也只是她挥着树枝的身影。他无言地站了一会儿,在阵阵咳嗽声中,由王后搀扶着进了漏风的小屋。
飞鸣被收起来,成了一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不能再提的话题。
时光在仙人崖仿佛张了翅膀,推着春夏飞快掠过。山中无日月,旧日皇族就这样变成了掰着钱过日子的穷苦猎户。
曾弋与青桐在荒无人迹的深山中捕猎,王后和阿黛在家中照顾国主,做饭浆洗,空闲时也种些瓜果蔬菜,吃不掉的便随猎物一起交由曾弋二人拿下山去换钱。
锄强扶弱几个字早已被淹没在柴米油盐的焦虑里,天下安乐世间太平的宏愿,如今看来更像是个遥不可及的心愿,换做六岁小儿,或许会在除夕夜的烟火里许一许。对现在的她们而言,与其想这些,不如盼着碰上昏了头的野猪或是瞎了眼狗熊更实在——毕竟二老的冬装、过冬的被子和口粮、每日要用的符咒……样样都实打实得花钱。
更何况,王后还一直执迷于用本就捉襟见肘的口粮制作荷花酥。初时她还拿捏不准水分与谷物差异,荷花酥既难成型,无非就都化作一团形迹可疑的糊糊,让她们吃下了肚。然而王后的探究精神与执着态度,令她尝试制作出了百般花样,有时山中猎物的油脂过于腥气,有时玉米面或黍面又干得让人难以下咽。每到此时,曾弋便盯着土碗中一团荷花形状的食物陷入沉思,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让王后放弃屡败屡战的尝试。
昔日宫中的荷花酥,乃是用各地进贡而来的小麦粉与葵花籽油所做,岂是今日受困山野中所获之物可以比的?曾弋看着母后,感觉她这誓不做出宫中荷花酥便不罢休的劲头,竟比她当初的宏愿还要幼稚。
这天她骑着小灰驴,跟在追着扑翅声而去却一无所获的青桐身后回到仙人崖下,还未将小灰驴拴好,就见阿黛等在山崖下。
“今日王后又做了荷花酥,”她接过小灰驴的绳子,往小树上绕了两圈,“在等你们吃饭呢!”
曾弋与青桐对望了一眼,彼此都叹了口气。阿黛笑起来,“就知道你俩是这副表情,今日不用你们尝试了,有人来了。”
“谁?”青桐警惕地问道。
“一老一小,两个迷路的采药人。”阿黛系好小灰驴,回头道,“快走吧,就等你们了!”
逼仄的木屋中果真坐着一老一小两个衣着短葛的采药人。老人约莫六十来岁,衣服上打着几个补丁,端着盛了茶水的碗,战战兢兢地喝着水。小儿大约十来岁,手中捧着王后今日新作,吃得津津有味。
曾弋看着他们破旧的衣衫和凌乱的发丝,心中升起一丝怜悯。遥远的、触不可及的宏愿,在这一刻呼啸而来。若她还在皇宫大殿上,这一辈子可能都不会与他们和他们这样一群人碰面。
天色渐渐暗下来,山崖边风声猎猎。山雨扑簌簌地洒下来,秋雨虽不作瓢泼之势,夜中却也令人觉得春寒刺骨。所幸崖下有处岩罅,足够小灰驴自去遮风挡雨。
采药人祖孙俩用了热饭热菜,便在柴边借住了一宿。
曾弋在这风雨声中辗转反侧,梦中是无尽的血光与残肢,末了还有冰窟般的水面,下面静静地长眠着极乐。
“殿下,”她听见业已长眠的极乐在对她说话,“殿下,快走!走啊!”就像那天他对她说的那样,焦急又恳切,语声中甚至带着颤抖。
她站在原地,泥足深陷于血与火之中。在冰凉与炙热交替的间隙里,她从噩梦中惊醒,听见了窗外轻微的响动。
曾弋循声而去,青桐手中寒光闪动。他站在柴火堆边,冷冷地注视着相互依偎的一老一小。
“青桐,你做什么?!”她轻声喝止。
青桐抬起头来,他的眼神中有一闪而过的冷戾。
“殿下,”他说,“只有死人不会泄漏我们的行踪。”
曾弋清晰地感受到了青桐眼中的杀意,她摆摆手,“不,青桐,不行,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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