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弋站起身,走进雪地里。她眺望着远方皇城的方向,喃喃重复道:“天下安乐,世间太平……天下安乐,世间……太平……”
她提起飞鸣剑,转身没入飞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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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乱在这个初冬时节降临了天祝国。
好像曾有的祝福全都在一夕之间烟消云散。皇城西边的春神庙被雨水泡过之后一直不曾修复,一日庙祝晨起时,发现连神像也一并垮塌了。而在坍塌的神像边,庙祝找到了一个遗落在地的、手掌大小的极乐神君像。
往日好时光,众人不分来自何处,见神便拜、求神许愿,都无不可。齐安人聚集区本就常与信奉极乐神君的皇城人有嫌隙,乱世中惶惶人心深感愤怒焦虑,被繁华所掩盖的差异,就在这乱世中逐渐显露出来。令弋公主身为厌神的本体的传言甚嚣尘上,人们本就将信将疑,神像被疑似极乐神君信徒者捣毁,便如一点火星掉入油锅中,溅起噼里啪啦一阵爆响。
然而让这油锅腾腾燃起的,却是另一则关于无咎鼎的传言。
据说那郁离郡守献上飞鸣剑,助令弋公主诛杀厌神后,国主大喜,便将郡守小儿郁舟召入宫中,欲予封赏。郁舟便求一人,原是郁舟家中一远亲,入宫数十载,家中人深为牵挂,母亲病重,求国主许她回郁离郡略尽孝道。国主一听,孝道为先,遂欣然应允。于是召人将那宫人请来。不料侍从却大惊失色来报,宫人已在宗庙前自尽身亡。
自尽者不止那宫人一个。曾弋当日留下的十五个少女,尽皆暴毙于宗庙前。不知何人从何处找到了负责将这些少女带入宫中的人,这才惊讶发现,她们都出生在八月刑德相合这一天。
至此,便有博闻者想起了不知在何处看到的无咎鼎传说。据说此鼎上达天通,若鼎中邪魔蠢蠢欲动,难以压制,便有刑德相合之人降生世间,在邪魔欲出时以身殉鼎,无咎鼎便可将邪魔重新封印。邪魔像是悟到了这一法子,于是便依样画葫芦,让其本体转世为人,正邪之争,由此便绵延不息。
若令弋公主便是厌神本体,那就不难解释为何会有十五个刑德相合之日出生的少女会出现在宫中——公主今年不过十六,若每一岁都有化身厌神的危险,那么自然每一岁都需作法将她的妖邪之气压制住。人们全然忘了,最初传出来的消息里,这十五个少女都是一息间自刎而亡——她们并没有殉鼎。
真相被传言层层包裹,拆解需要时间和耐心,然而翻滚的情绪恰巧容不下二者。
这传言一出,众皆哗然。亲手将孩儿送入宫中的,此刻便既痛且悔;有丢了孩儿的,恰在那日子附近出生的家人,则如梦初醒,不由得悲从中来,怒火中烧。
凭什么为了你的皇儿不被人发现是邪魔,就要将我的孩儿抓入皇宫中去?骨肉分离之痛、愤怒不甘之念,像一道烈火,瞬间点燃了呼啸的战火。
陈兵城外的郁离军,就在这样的怒火中,如劈山跨海般长驱直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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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早已没剩下多少人。
青桉护着国主和王后上了马车。青桐已将昏迷不醒的曾弋放在了马车坐榻上,阿黛在上头照看着。青桉见他头发散乱,手握缰绳,脸上神色木然,不由得抬手揉了揉他的脸。
“小弟,你相信殿下,我相信你。”他握着长刀,血污斑斑的脸上露出一丝少见的温和笑意,“我青氏满门,笃行忠义之事,今后就算只剩下你一个,也切勿忘了这一点。”
呼喝追逐之声遥遥传来,青桉拍了拍马背,提刀转身,又道:“你要找个好媳妇,一起过好日子……哥走了,青氏一族,今后就交给你了。”
“……三哥!”青桐紧紧握着缰绳,满脸泪水,看着青桉孤独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
他抹一把脸,在追兵轰雷般的马蹄声中,驾着马车往城门飞奔而去。
曾弋靠在阿黛腿上,在马车剧烈的摇晃中,陷入了烈光与火焰交织的噩梦。
城楼塌下来,梁柱曳地,火舌鲜红灼人,一举吞没了雕梁画栋与月色的纱幔。她感觉自己在虚空中不断往下坠,像要坠入万丈深渊,迎面是向她压下来的残垣断壁,焦黑的房梁缭绕着呛人的浓烟,瓦砾和尘土蒙住了她的双眼。
宫墙万仞,散如云烟。
黑暗袭来前,烈火已先将她一口吞没。
☆、烟霞
卷三申屠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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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是温柔的。
娑婆剑穿过碎裂飞落的石块与木梁朝她飞来。倾斜倒塌的目天女神像投下巨大的阴影,几乎挡住了所有天光。
曾弋恍惚中见到了宫墙覆没那日冲天的火光。漫卷的火舌让她感觉到久违的暖意,在一片火红的视野里,她心头竟浮起一丝安谧。
火卷着她,像是个温暖的怀抱。睡吧,火焰如云飘动,似有轻声呢喃。睡吧。
火光中飞来一只鸟儿,是崖壁上刻绘的模样。
“极乐……”她向这火光中变幻的线条伸出手去,“是你吗?”
指尖传来一阵温润柔暖的触感,真实得不似梦境。她倏地睁开双眼,定睛再看时,指尖却是一片空茫。
床前一丈外,站着道晃动的蓝色身影。那身影静默了片刻,方道:“醒了?伤口……还痛不痛?”
仿佛被窥见了心内最深处的隐秘,曾弋有些尴尬地并拢手指,不动声色地将手缩进被窝,“不痛了……”
窗外夕阳映进红光,将整个房间染成淡淡橘红的颜色,像是梦境里的火光。风岐站在这火光中,鬓发如同在无影桥边一样,染上了火焰的色调。
不知为何,曾弋看着静立在橘红光影中的风岐,总觉得有种挥之不去的悲伤。他的眼眸藏在晚霞的暗影里,凝望着她,仿佛中间隔着百年时光。
伤口都已经被精心包扎过,灵力似乎比往日还要充盈。她略微动了动,风岐上前将她扶坐起来。
“谢谢你,风岐,”她靠上床头,感觉风岐的手顿了一顿,“这是在哪儿?”
“……烟霞境。”
曾弋隐隐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奈何年深日久,许多从前看来非常要紧的东西,后面都慢慢被时间磨蚀,变得久远模糊。她在回忆里翻箱倒柜一番,确定一无所获,抬起头便看见了风岐的双眼。
“……是你救了我?”她望着那双眼睛,开口道。
埋骨曲一出,万物皆难逃。浮生鼓虽不能与山河鼓相提并论,但在她手中奏响,也并不易逃脱。那日她神思恍惚,心绪混乱,神像与群山坍塌下来后发生了什么,她着实记不清了。
风岐并未回答。他看着曾弋,像是要从她平静的神情里看出些究竟来。
“不是许愿要好好活着吗?”他说。
曾弋愕然抬头看向风岐。他怎么知道?
“不是说要好好活着,不给人添麻烦吗?”风岐负手站在夕阳的微光中,目光深沉地看着她。
曾弋微微抬头,望着他的眼神,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对不起。”
此话一出,风岐的脸色微微一变,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他垂下眼帘,复又无声凝望她的双眼。
片刻后,像是终于压抑下起伏的情绪,他缓身趋近,一手按在床沿,单膝跪在床榻边,仰起头与曾弋目光相对,仿若朝圣。
“你……永远都不必对我说‘对不起’。”
他的眼神认真而热烈,微红的眼角看得曾弋心头一颤。晚风拂过窗棂,窗外隐约传来少年的絮语,中间夹杂着几声浑厚的辩驳,那是谢沂均与周沂宁。
“掌门他们……也在这里吗?”曾弋岔开话题,不再追问风岐关于“对不起”的话题。她直觉这个问题后,隐约藏着个她一时半会儿还不能触碰的真相。
“嗯。此地离太荒不远。”风岐敛去了那丝不欲为人察觉的情绪,望向窗外满山斜阳。
曾弋顺着他目光看去,果然瞧见了远处半山腰上依稀可见的神像洞窟。残阳如血,挂在太荒山头。洞窟内燃着长明灯,周遭云蒸霞蔚,衬着深蓝的晚空,无端生出些恍如仙境的圣洁美妙来。
黄沙鬼城的惊心动魄、神庙蛊灵的阴邪可怖,无尽的回忆与无尽的苦痛,仿佛药到病除般,转眼从她的世界消失了。
周沂宁推门进来,看见斜倚床榻之上的曾弋,惊喜道:“啊!师叔!你醒了!”
谢沂均紧随其后,大踏步而来,一把拉住就要扑到床榻边的周沂宁:“干什么呢?啊?稳重——稳重一点行不行!七弟,甭跟这家伙一般见识,他就这样,成日咋咋唬唬的,我们太荒门里头就他最没规矩……”
风岐嘴角重新泛起笑意。
“无妨。”他应声道,随后便静静站在窗棂边,看周沂宁围着曾弋打转,问东问西,欢欣雀跃;谢沂均垂手立在一旁,虽时时拆台,语声中终究是有了藏不住的笑意。
夕阳的红影渐渐淡去,恬静的晚霞遍布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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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千春第二日一早便要来烟霞境看她。不能将曾弋带回太荒门照料,始终令他如鲠在喉,寝食难安。
燕草被送回家后,曾弋便是太荒门中唯一的女子。此番她虽被风岐救了回来,却也身受重创,门内无人可照料。纸皮人端茶送水尚可,擦拭换药可就万万做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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