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啦。”厌神闪身一避,笑道。
“正中。”曾弋已经掠过厌神头顶,双足在对面洞壁上一点,翻身落回极乐身侧。
剑锋擦过帽兜,黑雾也被劈开了一道缝隙。厌神的脸露出来——
是一张曾弋非常熟悉的脸。
殷太常的脸。
他又变得年轻了。头发不再花白,眉头不再紧蹙。
“太常,你——”明明没有颤动,曾弋却觉得山洞整个都在摇晃。
这一霎那,有如一道闪电,照亮了曾弋此前曾有的所有疑惑。她用剑指着厌神,或者该叫他殷太常,只觉得嗓子像被人捏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你……”
“我说过,”眼前的殷太常缓缓开口道,“殿下,不杀我……你会后悔的。”黑雾中看不清他的脸,曾弋只觉得手中飞鸣似有千斤重。
“……殷幸还在到处找你,”她倏尔抬起剑尖,疾声道,“太常,是他控制了你!我现在可以杀了他,你把他赶出来!我可以杀掉他!”
“殿下……”殷太常声音中夹杂着一丝近似呜咽的痛嘶,“快走!!”
黑雾迎风斗涨,瞬间弥漫了整个山洞。曾弋与极乐后背紧贴,望着黑雾中闪动的银光。
空气中满溢着腐臭的气味,食人草疯长,利齿在啮合中咂咂有声。曾弋挥剑劈开神出鬼没的食人草,这厌神的品味简直令人作呕。
“不要被它咬到。”极乐在身后低声提醒。
浓稠的黑雾中,一个人影摇晃着朝她走来。他双手紧紧扼住自己的喉咙,似乎在与自己作殊死搏斗。
“杀了我吧,殿下——”被紧紧箍住的喉咙里,发出了痛苦的祈求。“不要……不要让幸儿……看到我此刻的样子……”
黑雾越来越浓,灌满曾弋的眼耳鼻舌,她在纠缠不息的食人草间左支右绌。
“杀……了……我……”殷太常的声音变得凄厉。
人影已经靠近,“喀嚓”两声响,扼住自己喉咙的手臂被生生折断,软软地挂下来。
浓雾裹住了他的双臂,只有一张脸还依稀可见。这张脸上,乞求的神情与发红的眼睛,渐渐被邪恶的笑意取代。
“你终于……来了。”魔鬼的声音里带着兴奋的颤音,“有了你,这具身体也无用了……”
“刷——”
长剑刺穿了他的胸膛。像是不可置信般,不知是太常还是厌神的眼中,泛起了一丝讶异。
“不——飞鸣……这是飞鸣,”试图逃离殷太常肉身的厌神在虚空中吼叫,“你怎么会有飞鸣!!不是已经……”
曾弋咬紧牙关,斜挑长剑,用沙海幻境中学来的剑法,将厌神狠狠钉在岩壁之上。
厌神的嘴角渗血,却漾起一丝笑意。他说:“小公主啊,你以为……杀了我,天下就能太平,人间就会安乐吗?我不过,是天道的工具而已……很快你就会发现,与其杀了我,还不如让我活着。有光必有影,有善必有恶啊……我的殿下,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
黑雾在他身侧盘旋,渐渐消散,山洞中传来震耳轰鸣。食人草在地上乱窜,还有几条趁乱贪婪地扑向曾弋。
乱石坠地,尘沙飞扬,一时间有如天崩地裂,山洞陡然翻转。曾弋耳际訇然作响,她手执飞鸣,被一股无从抗拒的大力甩入了天地的另一面。
殷太常的面孔在剧烈翻转中变了形。“殿下——”他气若游丝道,“他……不知……我……”
世界突然间变得无声且缓慢。曾弋在天旋地转的沙尘间,看见无数状若疯狂的食人草朝她激射而来,极乐挡在自己身前,被咬住小腿和胳膊,拉扯着坠向寒潭深处。
“不!!!”
她拔出飞鸣,朝寒潭扑去。不过转瞬间,极乐不见了,食人草不见了,飞扬的沙尘也不见了。幽蓝寒潭渐次冰冻,变作坚硬的岩石,像一滴水在地面蒸发一样,连带着曾弋淡青色的身影一并消失于虚空之中。
“爹……?”
循声而至的殷幸站在洞口,迟疑地看着背靠洞壁,鲜血满身的人——他脸上带着一缕笑意,双目微阖,业已气绝。
“爹——!”殷幸扔掉手中长剑,惨叫一声,扑到殷太常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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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牢界上,寒风依旧如刀。众人合力修补好了被厌神震碎的缺口,正忙着收拾残局。幸的是,缺口不大,些许小妖小魔,就算越界而过,也很容易就能打发;不幸的是,极乐将军和他的神鸟,踏入湖泊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青桐一次次潜入湖泊底部,又一次次无功而返。他早已冻得双唇发紫,面色青白,却仍不顾众人劝说,将湖泊底边每一丝缝隙都摸索了一次。
水中突然泛起一阵银光,随即一串水泡冒出来。水流似有生命般,推着曾弋靠向岸边。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清周遭场景后,又不顾水流阻拦,发疯般地朝水底潜去。
“殿……殿下……?”青桐叫了声,紧跟着她潜了下去。
和刚才一样,湖泊底下的并无任何通道,除了比普通湖泊中的水冷一点,再无任何不同。
没有任何通道,也没有任何出口。
曾弋憋着气在水底摸索,她渐渐看不清眼前景象。湖水冰冷刺骨,像细针扎过,麻木一寸寸漫过她的神经。
湖泊里再没有极乐一丝一毫的踪迹。哪怕一道影子,哪怕一根翎羽。
极乐也是血肉之躯啊。痛苦一点点侵蚀她的神经。
曾弋沉下去,沉下去,像一根无足轻重的水草,飘落在湖底的飞鸣身侧。飞鸣躺在湖泊底,比寒冰还要冷。它的剑尖上冒出一缕黑雾,缠绕在曾弋身上,随后穿透冰凉的湖水,趁人不备,一路飘向广袤的中川大地。
水底的曾弋睁开了眼,那双眼睛黑而无光。她反身抓起飞鸣,踏水而起,哗啦一声,凌空站在水面上。
“殿……下?”青桐紧接着从水下冒出来,转眼便由吃惊转向惊恐。
令弋公主的黑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身上,自眉眼以下,均被一层黑雾所掩盖。而那双曾经亮如星子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黑色,像幽黑的深潭。
“厌……厌神?”岸边的修士群中,有人惊呼一声。
她黑色双眸中闪过一丝厉色,挥开双臂,手执飞鸣,如大鸟般向众人掠去。青桐迅速翻身出水,来不及大叫,只得纵身拦在曾弋身前,却被她袍袖一挥,飞出去撞在到冰川之上,又重重滚落在地。
修士们如梦初醒,拔剑的拔剑,取符的取符。“我说她就是厌神,你们还不信!”薛栋挤在人群中,手中长剑因为紧张而颤抖不已。
能与厌神一战的极乐将军,看样子已经死在令弋公主剑下了。眼下冰川上的这帮人,就算即刻合体成一个人,也绝对不会是她的对手。黑雾缠绕的少女站在岸边,以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深深地、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人群。
那眼神仿佛无望的深渊,使人一见便角色浑身发冷,像是被世间一切希望所弃绝。
人群边上突然跑出个人,迎着烈烈狂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抱住了黑雾中的身影。
“学兄……”曾弋在重重迷雾中,看到了李元真和叶旋归的脸。他们抬头看向她,一个悲悯,一个焦急。李元真轻轻推了叶旋归一把,似在对他说,去吧。叶旋归回头看了师尊一眼,向她跑来。
她感觉冰凉的四肢开始有了些微的暖意。眼前人影晃动,长剑哐啷撞击之声不止,还有“走!快走!”的声音彼此起伏。
“剑气不能断,”她想起沙海幻境中乐妄先生的话,“不能给他可乘之机。”
她的目光逐渐恢复清明。
她杀了厌神,但也杀了殷太常;她为先生和同门们报了仇,但也失了极乐。她信守承诺,守护了天下,却没有任何快意。
悲痛一浪一浪地漫过她的胸腔,像是终于缓过气来一般,化作热泪滚滚而下。叶旋归松开手,沉默地站在一旁。青桐已经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了,在他身后,是遍地奔逃而去的狼藉。
那年深秋,哀牢河谷的修士们仓皇而去。
都说飞鸣剑乃除魔卫道之神兵,怎么如今这剑却到了大魔头手里?众人四下散去,急欲商讨对策。乱世已至,如何活下去,是每个家族需要解决的首要问题。
曾弋在冰上湖泊边停留了足足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她对着湖泊上日升月落、云卷云舒的倒影,没有等到水面的任何异样。
直到等来了阿黛。
那天空中飘着细雪,阿黛裹着乐川人常穿的皮袍,踏过深深的积雪,来到她身边。
“殿下,打仗了。”
国主将阿黛给她送来,嘱咐她不要回皇城。郁离人的军队就守在皇城外,打着铲除妖孽的旗号,要进宫去。
“去做什么?”
“去杀你。”
“为什么要杀我?”
“说无辜百姓因你丧命,说你……就是厌神。”
曾弋望着满天飞雪和其后重重灰色铅云,轻轻叹了口气道:“阿黛啊,你知道,我听了这些肯定会回去的。”
“我知道,”阿黛看着她,“但我不想骗你。”即使这样就违背了国主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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