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日天高云淡,阿黛一早又出了宫。她在宫中坐不住,便带了青桐出门散心。出了东门,日头升高,鸣蝉声渐起,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东郊河边上。
河中卧着灰白的巨石,清澈的水流细细簌簌从上流过,石头缝隙间长着青色的水草,近岸处则变作了湿漉漉的青苔。河边是三三两两端着木盆、拎着木桶过来浣衣的女子,穿红着绿,笑语晏晏,好不热闹。远远望去,恰是一幅明艳动人的东郊浣女图。
曾弋耳中听得水流潺潺,笑语嫣然,便停下脚步,在河畔青石板路上望着这幅画卷出神。她最近睡得不是太好,夜里常坠入冰凉噩梦之中,醒来眼前挥之不去的都是血淋淋的画面,那些惊怖不已毫无生气的脸,让她时时都如刺骨寒意坠在心头。眼前日光正好,她驻足不前,但见如画风光中,人人脸带笑意,生气勃勃,教人看着打心眼里暖和起来。
这一驻足十分随意,却教河边的少女们慌了神。一个十五六岁的黄衫少女端着满盆水,正从河中大石上蹚水而来,转身一见河边站着个衣袂飘飘的俊秀少年,稍一分神,脚下便踩到了滑腻的青苔。
少女尖叫声尚未出口,就见一道青衫如残影划过,曾弋飞掠至河中,一手揽住少女腰肢,就要将她带上河岸。不料一道黑光刷然而至,剑鞘尖打在她手臂上,痛得她一松,另一个矮小的身影转瞬及至,扶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少女,蜻蜓点水般上了岸。
河边一时分外安静,见救人的是个十来岁的垂髫小儿,阿姊阿婆们纷纷松了口气,一个二个赶紧走上去道谢安慰不提。
曾弋反手将剑鞘抓在手中,略一端详,便举头向桥上望,果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她喜道:“元真学兄!你来了!”
李元真负手站在桥头,笑着朝她点了点头。在他身侧是一脸冷意的殷幸,此刻正居高临下看着站在河中巨石上的曾弋,像是此人欠了他几辈子的钱没还。
“曾令君,你现在厉害得很了。”没想到他还开了口,“下次冲出去的时候,能不能先想想后果?”
曾弋飞身上岸,踩着湿哒哒的靴子,正十分不舒服。此刻闻言,不知自己又是哪里丢了他的脸,心中便有些不耐烦。一抬头看到众女子围着那个少女,时不时还朝自己瞟两眼,又各自低声安慰几句,这才明白过来哪里不对——平日与阿黛相处惯了,都忘了眼下自己该跟女子保持距离。
“一时情急,失礼了。”她朝那群女子躬身行了个礼,看到了不远处站着的叶旋归。数月未见,这孩子身高没长多少,气色却比从前好了许多,神情里也少了郁郁之色。
曾弋道:“多谢旋归。”亦向他行了一礼。
叶旋归笑着回礼,曾弋发觉他连笑容也变得明亮了许多,终于有了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应有的轻快。看来元真将他这徒儿照顾得很好。
她与叶旋归一前一后地走上东郊桥,便可望见一排茶酒肆的风旗,在河上迎风飘扬。鸣蝉声一浪高过一浪,像是盛夏的欢宴。殷幸扫了一眼她身后的青桐,没再吭声。
李元真是带着徒儿来皇城观礼的。作为天祝国西南方颇有声望的李氏一脉,又兼有沥日堂的求学背景,他虽尚未独立门户自成一派,却是天祝国主寄予厚望的新生力量,早在他下山之前,观礼邀请就已经送到了乐川李家。
大典当日一早,观礼众卿就已在大殿内拜谒过令弋公主。若当日殿中所坐为曾弋,她便该在那时就知道李元真来了皇城。阿黛虽代她受了礼,却委实分不清“那许多大人和公子”谁是谁。曾弋回想起阿黛跟她描述这段经历时的苦恼神情,不由得嘴角微微上扬,也真是十分难为她了。
阿黛这点特别好。她对曾弋的爱护都因为曾弋这个人,与曾弋是什么身份毫无干系。是以她心中并没有对代公主祭鼎一事有任何不安,更压根不觉得替公主在殿上受这些“大人和公子”的礼有什么不妥——这些在他人看来简直大逆不道的事情,统统不值一提,在阿黛心中激不起半点波纹,远远不及曾弋这两天胃口不佳、神思委顿的模样让人费神。
如今站在柳树下,蝉鸣声似浪涌,吵得人头昏。叶旋归已经站到了他师尊身后,师徒俩穿着同质地的雪青色锦袍,连神态动作都有几分相似,像两个套娃一般。
李元真含笑道:“令君,别来无恙。”
再见故人,曾弋心头漾起几分轻松愉悦。那些血腥梦魇在蝉鸣中消失无踪,极乐轻巧地在柳枝上一点,落在她肩头。
盛夏烈日灼人,一行人结伴进了河畔茶楼。店家三层小楼,占了极好的位置,在这河湾处两面临水,既作茶楼,也作酒家。
众人落座片刻,便听闻楼梯上“噔噔噔”脚步声响,来人似是十分迫切,一路跑了上楼。
“元真学兄!!想煞我也——”晏彬佺人还未至,声音先传了过来。随后便有一道松绿色身影从曾弋面前晃过,长臂打开,与李元真抱了个满怀。
他兄长晏彬偓跟在身后上了楼,一边摇头一边道:“彬佺,你这像什么样子!”
果然就见不知何时已站起身的叶旋归,正盯着晏彬佺看。
寒暄笑语,随着晏氏兄弟的到来,便如碎玉银珠般接连不断地滚入窗外欢快奔流的东郊河,与哗哗水流声一道,消失在望不到头的远方。
茶点换了佳肴,茶水换作美酒,曾弋捧着茶水,像从前一样静静地听着学兄们说起各地奇闻逸事、山川风貌,偶尔谈几句各自近况。曾弋很喜欢这样的时刻,算起来她出宫的时间并不多,如今熟悉的地方,出了皇宫,也就再多个沥日山。
她身边的人中,阿黛是幼时便进了皇宫,家在何处都记不太清楚了,更不可能告诉她宫外的见闻;青桐自小不喜欢与人打交道,讲话都恨不得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指望他谈天说地,不如指望太阳从西边出来更快些。
李元真看着曾弋身侧窗棂上蹲着的极乐,怎么也无法将这只彩羽溢彩、姿态优美的鸟儿与先前在柳林镇中见到的奄奄一息的家伙联系在一起。
“这是……那只被你买下来的鸟?”他看了看极乐,无法相信地望向曾弋。
曾弋道:“正是它。”
一旁正在跟殷幸闲扯的晏彬佺看过来,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这鸟儿,倒跟祭鼎那日出现的神鸟有几分相似……哥,你说是不是?”他转头向自家兄长求证。
晏彬偓握着酒杯,道:“未曾亲见,不敢妄言。”
“学兄们见笑了,”曾弋笑着看了极乐一眼,它正蹲在窗棂上闭目养神,“一时巧合罢了。”
是啊,这么一说,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当日她与极乐不得不现身,也不过是追逐黑影下的一时巧合。人若愿将极乐认作神鸟,它便是神鸟;人若觉得它不过是一只色彩鲜亮的鸟儿,那也随意——反正丝毫影响不了它在曾弋心目中的地位。
殷幸端着酒杯,双颊已微微泛红。他朝曾弋看了一眼,像是想说什么,终是没有开口。
晏彬佺不知讲了哪里听来的逸事,众人听得哈哈大笑。就连素来寡言的青桐,也露出了飞扬的笑意。推杯换盏间,人面已似桃花;杯盘狼藉中,所见皆是醉眼。
日头已渐西斜,酒兴丝毫未减。晏彬佺嚷嚷着次日便要回沥日堂练功,当着众人放出年内必至“名名”境的豪言。众人齐齐抚掌鼓劲,李元真还与他击掌为誓,约定待晏彬佺下山后先到乐川与其相会。
“哥,你可不能比我慢……比我慢……啊,”晏彬佺转头看着他哥,“咱们一起……一起去看元真学兄,啊?”
晏彬偓撑着脸颊,晃了晃头,显然已经不胜酒力。他口中唔唔地答应着,一边点头,看着像个扯线小人般,动作幅度大到不自然。
晏氏兄弟样貌酷肖,都是俊俏倜傥的少年郎,但却无人将二人认错。只因两人脾性相差之大,正如烈焰与春水,一个无所顾忌、自由自在,一个温和柔润、处处妥帖,呈现在面貌上,便是眉眼一样,也有不同神采。二人皆习音律,所用乐器也各有特色,晏彬偓的是七弦鼓琴,晏彬佺则嫌琴难带,选了个陶埙。
日头斜斜地将酒楼长影投在河中,青桐也支颐沉沉而眠。殷幸不知何时已坐到窗边,原本坐在那儿的叶旋归扶着醉醺醺的李元真,靠在了墙边。
殷幸的身子晃了晃,在天旋地转般的迷离状态里,堪堪伸手扶住了桌子。曾弋拖着他的手臂,让他靠在桌面上,就听殷幸口中喃喃有声——
“阿……阿黛姑……姑娘,你……你怎……怎么在这儿?”他眯着眼睛四下望了望,“不……不对,你……你不是……你是……”
阿黛?曾弋初初听闻,颇为奇怪。殷幸什么时候见过阿黛?只见他扶着凳子,坐直了身子,一双眼睛盯着曾弋看。
“我……我知……知道你是谁……”他右手抬起来,虚虚地指向曾弋。
曾弋心头一跳,什么意思?他知道我的身份了?难不成殷太常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他了?
相似小说推荐
-
纵横万道 (浅歌) 火星女频VIP2018-12-05完结字数:1753637 总推荐票:126711 张曾经的天才,却受人所害,修为尽无,经脉寸断。离家出走...
-
暴君陛下的猫 完结+番外 (且悠) 2020-10-18完结231 1378阮白白在雪地里捡了个濒死的人类,本想当宠物随便养养,哪曾想人类居然是威名在外的暴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