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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发现有人在刻我的神像 (长天大乐)


  家童吓了一跳,连忙躬身拜道:“不敢不敢。”
  高个气急反笑,道:“我道这沥日山上看重的是什么,原来还是靠模样蛊惑人,廷玉啊,先生看上你了,还不快跟先生道谢?”
  他语带轻佻,阴阳怪气,学监闻言,也不气恼,反而笑眯眯地看着那叫廷玉的小少年,道:“这位廷玉小友,你长得好看,以后先生带出去也不丢人,不如来我沥日堂做个书童?”言下之意,倒像是带着他家少爷出门会极其丢人一般。
  廷玉哪里敢应,只是一迭声道:“多谢先生抬爱,廷玉天资驽钝,不及兄长半分……先生慧眼,还请再行斟酌。”他眉眼间俱是惶恐,远远瞧着是有几分清秀模样。
  原来不是家童,想是偏房之子,陪着嫡子来求学的。
  又听学监道:“不必斟酌,今日裴家若有人可进沥日堂,便是你,廷玉公子。”
  裴廷玉的兄长何曾受过这样的气,当下扔了束脩,转身便走。廷玉见状,不敢久留,向学监再鞠了个躬,便追着兄长一行下山去了。下山小路上遥遥传来推攘叫骂之声,却半点没听见廷玉分辩的声响。
  换了青布衣衫的殷幸再到大门前,发现已经换了个人在门口。适才那位像是坐久了,捶着后腰施施然上山去。
  换来的这位容貌和煦,只是问清他何方人士、家父何人、所学何求,便点头留下束脩,叫他三日后便来学堂报道。
  殷幸一路下山一路想,始终没明白沥日堂收学生的讲究。那学监听见他父亲殷不易的名字,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像是从未听闻,又像是浑不在意。
  就像这沥日山不在天祝国中一般,连当朝太常都不当一回事。
  进了沥日堂,换上青衫校服,殷幸才知道为何要进沥日堂如此之难。整个沥日堂上下,学生总共不过二十余人,算上学成下山的,也不超过三十人。当真算得上凤毛麟角。
  春假殷幸回了趟家,再回沥日山时,身前多了个爹,身后多了个“表弟”。那天刚下过雨,石阶上绿叶瑟瑟,他回望了一眼身后正兴高采烈四处张望的曾弋,这细骨伶仃的少年穿得一身锦缎衣裳,身后还跟着个伴读青桐,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山野间,端得一副太子出游的模样。
  他父亲殷不易负手在前,时不时回头看看曾弋,像是担心他走不动路。殷幸在心里撇了撇嘴,很想一步越过父亲,先行上山去,省得看了气闷。
  殷家这一脉几代单传,殷幸爷爷年届不惑才有了他父亲,于是起名“不易”。他父亲带着他母亲到天祝国待了十来年,又才有了他,故而起名曰“幸”。不幸的是,他母亲生下他不久就撒手人寰,他还记得父亲皱着一张脸靠在他额头上:“幸儿啊,为父就剩你了。”
  殷家其他人当时尚不在近处。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他和父亲相依为命,彼此都是对方最重要的亲人。
  后来他父亲官至太常,殷家远亲也陆续投奔而来,太常府后又建了别院,家里越来越热闹,父亲却越来越忙,那个会将他架在肩头、跟他讲“艰贞无咎”的道理、陪他骑马练剑的父亲,就一点点不见了。
  殷幸身背行囊,丢下一句“我先去放行李”便匆匆掠过他父亲身侧,转眼消失在学堂大门中——入学者不得带侍女,不得有僮仆,曾弋这幅软玉温香里泡大的样子,定然不出一刻就会被学监拒之门外。
  一想到父亲在侧,殷幸心中那点怜悯就立刻消失无踪。太丢人了——这种丢人的画面,与父亲扯上关系,就更让他难堪。他看不得父亲为了什么人去求人的样子,即便那个人是自己也不行,更何况这个来路不明的“表弟”。
  在他心里,父亲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国主之外,最强大、最公正、最正确的人。这样的人,怎么能跟低三下四、卑躬屈膝这样的字眼搅在一起——就算在国主面前,父亲也从未如此。
  那日他在卧房里心事重重地铺好被褥,胡乱收拾好功课用的书籍笔墨,尚在犹豫要不要去大门外看看,便听见斜对门的房间里有搬动桌椅的声音。
  推门而出,便见曾弋正坐在栏杆上晃腿。一见他就笑道:“殷幸,我们住得这样近,真好!”
  “你怎么……先生收了你?”
  “嗯——太常说他就不上来了,让我跟你带个话,说‘好好照顾令君’。”曾弋笑得眼睛眯起来,像是说了什么笑话。
  殷幸感觉喉头噎了噎,咳了一声,随意关心了几句门口先生问的话。一听学监问他“所学为何”,不由得凝神细听。
  “我来求学,乃是为了天下安乐,世间太平。”曾弋轻轻地弯了弯眼睛。
  殷幸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十五岁少年,心里缓缓浮起几个大字:
  咿,大话精。
  清风拂过山岗,殷幸的青色衣衫上沾了草屑。他将长剑插回剑鞘,腾出手轻轻拍了拍衣角。
  “殷幸!再练练,我还没看明白呢!”大话精曾弋早已从地上爬起来,又重新摆好架势。
  “明日就要比试,今日再练也是无用!”殷幸整了整校服,“你入学不过月余,竟有胆去挑战元真学兄,你知道他现在剑术已经练到几层了吗?”
  曾弋道:“我不下这战书,他都不肯听我说话啊!”
  “人家怎么不肯听你说话?人家是怕你又说些胡言乱语,平白变作笑话!”殷幸一听他申辩,顿时觉得沥日山的风也乱了。
  他心头气又盛了几分,恨不得攥住曾弋的衣领将他脑子里的奇怪念头都抖出去。若不是青桐正远远站在树下看着他俩,说不定他还能把这满口“殷幸殷幸”从不知道喊“表哥”的家伙再翻过来打一顿屁股板,好叫他知道什么是尊师重道,什么是长幼有序。
  曾弋对他起伏的心绪一无所知,只一脸茫然道:“什么胡言乱语?什么笑话?”
  树下的青桐忍不住又缩紧了一些,他此刻只盼着能躲进树下阴影里,两位爷都瞧不见他最好。
  “哼——”殷幸觉得心头那膨胀的气终于忍无可忍,“腾”地燃起来,这一月来被指点谈笑的委屈终于爆发出来:“你不知道?!别人天天在背后笑话你,你竟不知道?……那日炼丹课上,先生给的玉芝,你种到哪里去了?”
  曾弋想了想道:“玉芝……?啊,是那个长得像莲藕的东西,我种到荷塘里了,有什么不对吗?”
  殷幸闭了闭眼,双手在身后打开又握紧,忍住攥他领口的欲望:“对,对得很,对的话宁先生为什么单独把你留下?”
  “不是,没有单独,廷玉也去了。”他还挺无辜。
  “先说你,说你就只管你自己,别提别人。宁先生怎么对你说的?”殷幸咬咬牙。
  曾弋蹭了蹭鼻尖,这才想起那日炼丹课后,宁先生将她和廷玉一并留下,语重心长地与她谈了半天什么“诚心正意”的事。
  宁先生便是殷幸入学那日见到的第一位学监,全名宁霖铃,善养仙草,炼灵丹,沥日堂的炼丹课便是由他所授。
  此课设于每年初春,宁霖铃会在首堂课上将玉芝种子分发诸生,教以观天象测地时之术,命众生种之,后续炼丹课便以长成的玉芝为基础,试炼各类丹丸。
  本来这课当是小课,为尚在“初闻”境的学生所开。但因这玉芝种子灵气充沛,世间罕有,每逢开课便诸生云集,都为了这种子而来。领了种子,下回课上再将自己所种之地报予宁先生,众人便知何处玉芝为何人所有,此后各自照料,免生争议,所以通常两次课后,诸生便皆散去。
  事情就出在第二次课上。
  殷幸种玉芝时曾问过曾弋,是否愿意种在他附近。他去年将玉芝种在山涧边,餐风饮露,月光流连,故而长得极好,半月后便可见花,摘之有山露清香,先生称赞其为清心良药。他还未开口向曾弋介绍,便被曾弋摇手拒绝了。
  “我给它们找了个好地方。”曾弋怀里兜着玉芝种子就向外跑,像是生怕被人抢了先。
  殷幸只好扬了扬眉毛,转头自己去了山涧边。
  课上众人先后讲了自己择时择地的缘由,宁先生听了便捋了须,时而点头。新来的廷玉亦十分乖巧地答道:“在北崖洞中。”到了曾弋这里,却见他起身道:“我将玉芝种子埋进了荷塘。”
  宁先生愣了一愣,问道:“为何?”
  “我问了它们,它们想去荷塘。”曾弋坦言。
  诸生顿时哗然。这理由闻所未闻,简直过于无赖到真诚的程度,仿佛在告诉对方,我就是打算糊弄你。
  宁先生显然被噎了一下,重复道:“你……问了它们?”
  “嗯。”曾弋点头,“草木皆有灵性,先生,它们有它们想去的地方。”
  “哦?那它们有没有告诉你,淤泥里开不出灵花?池水里长不了灵草?”
  曾弋道:“未曾。但是,先生,若此花当是灵花,淤泥还是净土里,它都不会改变;若此草当为灵草,池水还是山泉,它都不会被影响。”
  “狡辩,”宁先生语气严厉起来,“照你这么说,诸位到沥日山求学有何用?孟母三迁,岂非枉然?忠良与奸佞相处、正派与邪魔相交,也无需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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