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他听见曾弋在梦中喃喃道,“我错了……”
她的声音在夜色里细如蚊蚋:“对不起……”
极乐扶住她双目上药贴的手有些微的颤动,一双凤目在沉沉黑夜中暗得吓人。
“是我错了……”
曾弋醒来时发现双目上的药贴已经被取走了。昨夜的噩梦依然是空茫一片,好像所有过往都被时光擦了个一干二净。
极乐如往日般端着水走进来,曾弋已经换好了衣服。
“怎么了?”他看着曾弋,发觉她与往日有些微不同——好像那具透明的外壳,终于到了可以一击即碎的时刻。
“极乐……”曾弋朝着极乐道,“要是有一天,我既看不见,也记不住,变成了一个废人,你可怎么办才好?”
极乐放下手中水盆,走近曾弋,在她身前蹲下来。“不要紧,也不要急,会看见的。至于从前,忘记了也没关系,我帮你一点点找回来。”
曾弋伸出手抚上极乐的脸,他的眉依旧飞扬,鼻梁依旧高挺,肤质细腻如玉,让她想起了从前看过的画中仙。
她的手指细细地摩挲着极乐脸上的每一处,像是要将这模样深深镌刻在心底,在呼啸而至的噩梦空茫中,给予她不可磨灭的真实。
“你长大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她轻声说,“真想看看啊。”
极乐仰头看着她。从鹧鸪山下起,她曾经仿佛盛满了满天星光的眼,就像是笼罩上了一层灰霾,星光如同希望一般,从她眼中消失了。
“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极乐的声音在小院中消失了。
隔壁院中传来棍棒相击的声音,夹杂着几声痛呼,随后便是吵嚷笑骂——丹珍和周小江的每日早课开始了。
曾弋握着个馒头,坐在廊前屋檐下,一边嚼一边听着铿锵有力的棍击声。这般嬉闹之声,于她而言正是佐餐佳品。
院墙上响起了一阵扑簌声。这调皮孩子,曾弋摇摇头,吞下一口馒头道:“还不快下来!”
院墙上的人落了地。曾弋陡然站起身,欲往后退,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一柄冰冷的长剑已经抵住了她的咽喉。
“公主殿下,”来人的冰冷声音中,夹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暗哑,“你好啊。”
曾弋道:“阁下是谁?我不与不熟之人打招呼。”
“永安郡齐燕来。”
“哦,齐将军,要来捉拿我归朝?怎么,金珠还没拿够?”
“我来杀你。”
曾弋感觉剑尖微偏,一阵麻痒痛感传来,脖子上估摸着被划出了道伤口。
“哦,我等很久了。”她淡淡道。
齐燕来手中的剑抖了抖,他静了片刻,像是在咬牙——这番冷静淡然,不似他想象中那般。
“……阿黛是我姐。”剑尖忍不住又颤抖起来。
曾弋一听“阿黛”二字,淡然的神情瞬间消失了,“你……什么?”
齐燕来重新开了口,每个字都像用了他全部力气。“我说,阿黛是我姐——她不叫阿黛,她叫齐云晴……我母亲因此病亡,临死也在找她……你做什么?!”
曾弋早已不知将手中馒头丢在了何处。此刻她双手握紧齐燕来的长剑尖,对准了自己的喉咙。
指间鲜血顷刻渗出来,第一滴血落在了她的鞋面上,滚烫灼人。
“好,好,来得好——再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曾弋笑了笑,像是终于得到了解脱,“来,杀了我,趁现在,趁我还记得阿黛的样子……杀了我,我会感激你的。”
她双眸中的灰霾渐渐淡了去,眼前人影像是风吹浮尘般逐渐显现。来人身材瘦削,衣物早在风沙中褪了色,灰扑扑的辨不出本来面目。他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一张脸上写满了沧桑与孤独。
“……”他恨恨地望着眼前还活着的人,握剑的手却不再颤动,任由曾弋向前拉拽剑尖,丝毫不肯松动。
“阿黛,云晴……”曾弋口中念着这两个名字,“原来你叫云晴,云晴燕来……起得好啊。”她抬起头,努力想要看清眼前晃动的人影,那站着的分明不是齐燕来,而是朝她微微笑着的阿黛。
她也笑起来,双手用力握住剑尖,脖颈朝它最锐利的剑锋扑了过去。
有那么一瞬间,她耳边响起了极乐的声音——“你想看到我吗?”
我想,我想看到你,我也想看到花枝绽放、我也想知道丹珍和周小江长什么模样、我也想跟申婆婆学做饺子啊……可是极乐,过去它太重太重,我背不动了。
噩梦辗转,那个双眼明亮的她被留在了鹧鸪岭下。她忘不了阿黛浑身是血的样子,也忘不了父母被割下的头颅。
她可以不恨这世间,但她也不能爱这世间了。
剑锋的冰凉气息已触到了她柔软的脖颈,再进一寸便会要了她的命。齐燕来大叫一声,从曾弋手中狠命抽出长剑,近似疯狂地翻上院墙,夺路而逃,转眼就消失在碧空下。
曾弋双手被长剑划破,温热的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她不顾这血污满身的狼狈,将脸埋进鲜血淋漓的双掌之间,双腿一软,蹲坐在地。
“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口鼻中一阵血腥之气,熏得她有些作呕,她在这突如其来的解脱与愿望落空的失落间摇晃不止,空虚盘旋着卷上来,淹没了她的意识。
她一头栽倒在地。
再醒来时,她的双眼重新覆上了白纱,眼前照旧是人影晃动,看不清面容——好像清晰的那一刻只是梦境,而她所看到的齐燕来,也只是个虚构的幻想。
然而掌心的灼痛和厚实的纱布提醒她,早晨发生的不是梦境。
隔壁打得热火朝天的丹珍和周小江被齐燕来的大叫声惊动,越墙而过时就看见来廊下倒在血泊中不省人事的曾弋。
“阿弋姐,你可吓死我了……”周小江坐在炕边的矮凳上,“下回遇到坏人,你直接喊啊,我和丹珍都能听见的!”
申婆婆也来了。她坐在炕沿上,一手轻轻拍着曾弋的手背,“你这丫头,闷声不吭的,近来天冷,从城西过来的人不少,可不能粗心大意了。”
她又回头对着窗边的人影道:“你这做兄弟的,也不要成天往外头跑,这天寒地冻的,外头能有什么活计做?不如就在家中待着,先把你阿姐照顾好,等开了春再出门不迟。”
曾弋:“……”
极乐闷闷地“唔”了声,算是回答。曾弋知道他心中定然有些不舒服,只是此刻碍于众人都在,不好发作而已。
果然,待隔壁三人回了家,极乐方才靠近她。
“来的是谁?”
“齐燕来……他说,阿黛是她姐姐。”
“你的手是怎么弄的?”
“我……”曾弋不想对极乐说谎,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说。
“把手伸出来吧,”极乐没再逼问她,柔声道,“手伸出来,我给你一样东西。”
曾弋忐忑地摊开两手,放在棉被上。她感觉眼前一阵影子晃动,极乐的气息靠近她鼻端,随后又缓缓离去。
他往她手中放了什么?
曾弋将手抬了抬,又轻轻握了握,并没觉察到那东西的外形,手中亦轻飘飘恍若无物。
“是……什么?”她侧过头,问极乐。
极乐再度靠过来,拉起她的右手,带着她的指尖抚过左手手心——一阵温暖柔和的触感传来。
那是一片柔软的羽毛。
“殿下,你现在想要什么?”极乐的声音擦过她耳际,清澈如山泉。
“我,我……没想好。”曾弋右手食指和中指轻抚过左手心中的绒羽,指尖绒毛般温柔的触感突然变了,柔和的绒羽长出了棱角,温暖化作冰凉。
“殿下,这是我身上最柔弱也最坚韧的羽毛,”极乐道,“现在我将它送给你,我不在的时候,就让它守护你,好不好?”
“极乐,”曾弋道,“你看,我是个看不见的瞎子,你真要将它送我么?”
“你看得见也好,看不见也罢,在我心中都是你,一点儿也不会改变。”
“是吗……可我都不知道它是什么颜色,这样岂不是暴殄天物?”
“不。在你手中,是它无上的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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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随着春风日近,缓缓退向北边更北边而去。
曾弋的眼睛在日复一日的药贴中渐渐寻回了一点回春的端倪。她已经依稀能看清院墙上何处缺了一截,辨得出花枝上花开几朵,也能摸索着帮申婆婆整理沙葱了。
人脸还是模糊难辨,但约略的轮廓,她也基本能看清了。
齐燕来再也没有出现过。曾弋心中清楚,既然那一剑他没有刺下去,那他也就再也没法刺下去了。
掌中伤口已愈合,只留下两道淡淡疤痕。曾弋以指尖触摸时,几乎都找不到了。这次遇袭看起来似乎帮她击碎了那层无形的外壳,让她重新回到了有声响有气味的天地间。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但是只有她自己清楚,齐燕来的出现不过是一次提醒——你命该绝,藏在壳中不问世事,也是枉然。
那至少让她看一眼周遭人与花吧。
只是她很快发现,极乐与李大满出门得更勤了些,有一天李大满甚至带了伤。曾弋那时已经睡下了,就听见小院中一阵扑翅声响,紧接着便听到李大满的闷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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