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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发现有人在刻我的神像 (长天大乐)


  “诺,”她递给他,“甜的,喝了能开心。”
  齐燕来捧着这一碗像是哄小孩儿的糖水,坐在寒风中的屋檐下。新换的冬衣已经是合身的尺寸,它们本该很暖和,手中的糖水也本该很温暖。
  可他还是觉得有些冷。
  “宁安,再唱唱那曲《柳青青》吧。”
  宁安开口唱起来,她的歌声在冬日里像一湾叮咚响的清泉:
  “柳青青,风暖暖,
  笑声长,花枝短,
  谁家阿囡扑蝶玩。
  柳青青,枝绵绵,
  秀眉长,柳梢短,
  谁人打马过门前。
  柳青青,叶缓缓,
  相思长,相聚短,
  谁知何日是归年。
  ……”
  鹅毛般的大雪在宁安的歌声里飘落而下。
  “下雪了……”她欢快地探出手去接雪花。然而,那余音袅袅的清泉宛如突然被凝固了一般——她听见身边的齐燕来开了口。
  “宁安,我得走了。”
  大雪像破碎的窗户纸一样飞旋而下,层层叠叠细细密密,将攒动的一切覆盖不见,无声又绝望。
  天灰得像暗夜,只有白而轻的雪花从空中飘落,映着点滴微茫的光。
  但那光像宁安的手和心一样冰凉。
  “我可以等你的。”她回过神来。
  齐燕来摇了摇头,“可我不一定能回得来,宁安,我亲手铸成大错,我……我不能保证我能……”
  宁安粗暴地打掉了他手里的碗,早已凉透的糖水洒在屋檐下的雪地上,“我会等你!我说了我会等你!”
  糖水蜿蜒而去,在雪地上画出若干指爪。少女踏着木屐踩过这些弯曲盘旋的爪印,冲进了茫茫大雪里。
  -
  大雪纷扬而至的时候,曾弋醒了过来。
  她依稀看见了飘飞的白色影子不断从双眼前晃过,耳边是一阵阵铃响,叮咚叮咚,夹在风声中,令人分外心安。
  片片纷飞的白色影子,让她想起了桐花。
  她伸出手,想要握住一片桐花瓣。身侧衣袂轻响,人影晃动,像是有人抓了一片花瓣放在她掌心。
  “嘶——”冰凉的雪花在她掌中倏然融化成水,意料之外的寒意让她不由得抽了口气。
  这不是桐花,这是雪。
  鹧鸪山下的江水并未将她吞入腹中,天命似乎还不想让她赎罪——有人将她从江水中捞了上来。
  那人有一双温暖的手。他的肩膀还不算宽阔,少年的身子甚至称得上有些单薄。可他的手臂很有力量。
  在江水中浮沉的间隙里,曾弋似乎听到了半空中鸟儿穿破云霄的清唳。暖羽的气息萦绕着她,将她从水中托起。
  “殿下,”她听见了少年的声音,“对不起,我来迟了。”
  圆月远去了,天地一片昏茫。曾弋的眼已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偏偏记得他的声音。少年清澈的嗓音,曾经陪伴她度过了恍若隔世的轻狂年少。有一瞬间,她疑心脸上湿漉漉的不是江水,而是她早已没了温度的眼泪。
  但她知道,那不是。
  她伸出手,摸索着拂过他的眉毛和眼睛,小指腹擦过他微微上翘的眼角。是极乐。
  “极乐,”她觉得自己有一部分被永远留在了鹧鸪岭下。即便是与极乐重逢,她也再哭不出,笑不出了。
  “极乐……是你回来了,还是我来陪你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陌生又遥远,被潮声打得七零八落。
  极乐握住她冰凉的手掌。“殿下,我回来了。”
  曾弋平静地点头,既没有因为重逢而欣喜若狂,也没有因为突逢变故而痛哭失声——她像是被风干了眼泪,被笼罩在一个透明的、封闭的躯壳里。
  她在自己与真实之间竖起了一道屏障。
  极乐握着她的手,望着她苍白的脸。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本该令她喜出望外的重逢,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去了。极乐沉默地守在她身旁,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
  如果曾弋看得见,她会发现,极乐消失的这大半年时间里,似乎一点也没变。
  他还是那么清瘦秀颀,像是永远停留在了从前的少年模样。
  极乐却很快发现了曾弋的不对劲。她的平静像一道灰白的帷幔,隔绝了剧烈的欢喜和浓稠的悲痛,也隔绝了所有不堪一提的过往。
  连同他也被隔绝在外了。
  只有在深夜里,在无尽噩梦的追逐中,这道帷幕才会被嶙峋的骨架刺破,露出其下触目惊心的斑驳伤痕——曾弋就像是被这帷幔裹住的、用骨架勉强支楞出的瘦弱人形。若是拎起这层帷幔,这骨架就会全散了架。
  从前那个她,在鹧鸪岭下就散了。
  “冻到了么?”如今就连这对雪花探出的手,和那声“嘶”的抽气声,都足以引起极乐的关注——因为她的平静看起来,似乎连冷与热都感觉不到了。
  曾弋摇了摇头,握紧了手中融化的雪。“极乐,我们要去哪里?”
  “我们去治眼睛。”
  “看不见也挺好,我不想治。”
  “行,你想去哪儿?”
  “我想去没有人的地方。”
  “那就去没有人的地方。”
  车厢外清脆的铃声很快化作了驼铃响。曾弋坐在骆驼背上,双眼蒙上了细软的白纱。
  风沙簌簌作响,从她耳边掠过。她的听觉已经变得十分敏锐,甚至能听见极乐翻身跳下骆驼的声响。不知道极乐从哪里搞来的骆驼,也不知他何时学会了驾驭它们——好像在曾弋不知不觉间,极乐就从她怀中的一只鸟,突然变成了一个可以放心依靠的人。
  极乐踩着黄沙朝她走来。她坐在缓步徐行的骆驼身上,在悠扬又稳定的驼铃声中,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透明的壳让她安心。
  心上那块曾经为了父王和母后,为了阿黛剧烈悲恸的部分,也被妥善地收拾起来,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的眼睛还是只能看见一片迷糊的虚影。于是她觉得自己成了一只藏在蛹里的虫,躲过了秋亡的结局,却总不免要僵卧在荒无人烟的地方。
  极乐就守在那个蛹外。他小心地靠近,又隐忍地退开。就像现在,虽然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朝她走来,但她心里却很清楚,他并不会走近。
  果然,极乐牵着两匹骆驼的缰绳,转身往前走了。风中传来他的声音。
  “殿下,累不累?要不要歇一歇?”
  “好。”
  极乐扶着她下了骆驼,走到一处胡杨林边坐下——这也是极乐告诉她的。“沙漠中常有胡杨林,秋日树叶如金,与火焰很像,”他细致地描述着胡杨林的外形,“殿下,要不要摸摸看?”
  曾弋依言伸手往前摸索,半途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扶住了。那只手带着曾弋,触到了开裂的树皮,再一寸寸往上,拂过虬结的枝桠,最后指尖在干枯的叶片上停了下来。
  “殿下,嘴角沾了东西。”这只手带着她的手,温柔地拭去她唇角残留的干粮渣,而后停在她嘴角边,像是不知下一步该往哪里去。
  曾弋有些茫然地望向他。隔着朦胧的白纱,她看不见极乐的神色。
  “胡杨林,又叫胡桐,”极乐松开她的手,清了清嗓子,“可我听说它原本与柳树有些渊源……唔?”
  曾弋摸索着拧开水囊盖子,递到极乐身前。“没喝水吗?嗓子都哑了。”
  “我……好。”极乐接过水囊,咕咚咕咚灌了几口下去。
  “我还听过,胡杨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腐,”曾弋迎着太阳光照耀的方向,傍晚的余晖,像是给她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
  极乐握着水囊看着她。
  “何苦执着如此?”曾弋摇摇头,“死了便了,为何还要因执念留在这世上?风霜刀剑相逼,黄沙累月同寂,这样的生,有什么意思呢?”
  极乐握着水囊的手攥紧了。黄沙落日将人的影子长长地拉在沙丘上,与虬枝盘结的胡杨林一起,映出奇怪的形状。
  深入这荒无人烟的沙漠中,藏在蛹中的曾弋似乎也愿意探头出来看看了。她的话比平日里多了些,脸上甚至还能露出几丝转瞬即逝的笑意。
  他们在沙漠里走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时,曾弋的耳朵便听见了远处传来的声响。
  像是有一座城池,其间夹杂着人声鼎沸、驴马嘶鸣。风带来若隐若现的集市叫卖声,据此可以推断这是座称得上繁华的城池。
  风中还有若有似无的梵音与香火气息。
  “这是……?”她转向极乐。
  极乐道:“黄沙鬼城。”
  曾弋道:“鬼城……听着还挺热闹,他们都不怕日光吗?”她竟然没有一点怕惧。
  极乐道:“殿下,此鬼城非彼鬼城……”
  曾弋笑了,她道:“我倒可以在此处先学着做鬼。”
  两匹骆驼驮着二人,一点点靠近喧嚣的来处。进得城门——若此地算得上有城门的话——曾弋并未听到任何守城官兵,或是鬼兵的声响,极乐牵着两匹骆驼,就这么大摇大摆,毫无阻拦地踏进一片喧嚣声中。
  隔得远时尚可说时热闹,隔得近了,曾弋才发现,此地跟她记忆中的热闹之地极为不同。叫卖声既不像柳林镇般和煦,也不似春神殿外般热情。声音嘈杂着从四面八方传来,语音有的尖利,有的豪放,有的粗野,有的柔媚,但都不如混杂在一处的金戈相击之声来得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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