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身之大, 远超常人,顷刻间风起云涌, 已不见人影。
夙天纵以袖掩面, 待风浪稍定,方才从手臂上方看过去,只见青黑色的巨龙死死地盘踞、压制着那一方汹涌的红云, 一边发出低沉绵延的重喘,很显然并不轻松。
他略一思忖,手上已凝了光,光泽顺着剑身一路向下, 充盈了剑刃。
与此同时,白色的身影有如鬼魅,逆风而上,腾上云头,再俯身,双手握剑穿刺而下。
剑,直刺入巨龙脊后。
龙啸震彻整个琅山,乃至整片中土,引得众山皆颤,海潮反涌。
龙尾带着万钧之力甩过,夙天纵来不及拔剑,只能拼尽全力躲闪,但还是被上古之力所伤,摔出老远,重重撞上嶙峋的山石,咯出血来。
夙天纵撑起身,抹过嘴角的血,眼底划过狠厉。
他这一刺,耗尽了身上仅存的妖鬼之力,原先被魔气所压制的伤痛立刻卷土重来,变本加厉,四肢百骸如同被百只秃鹫所啄,处处钻心。
但,他不悔。
倒并非真是为了助魔神一臂之力,而是若能就此除掉龙神也足矣——这世上,从来,不需要什么神。
澜恭不曾料想,一个尚未成仙的修道士竟有这般杀伤力,插入龙脊的那把剑,犹如给妖鬼开了一道门,从云中向魔神涌去的妖鬼尽数以那剑为媒介,冲进他体内。
经过千年沉寂,龙神的灵识本就不稳,灵力尚未完全恢复,这接连重创之下终是力不能续,无以为继地松开了龙身。
妖祟之气自龙鳞的间隙之中迸射,那光影使得巨龙好似被四分五裂。
原先被龙身所覆的男人重新出现在层层云麓之中,发丝狂舞与猩红的衣袂连为一体,独立于这地崩山摧的乱世之中,不断接纳从四海而来的戾气。
终于,他紧闭的双眼动了动。
一缕从西边而来的魔魂正张牙舞爪地冲向他,试图向之前的那些妖鬼一样,融入他的体内。
可没想到,他忽然抬起左臂,张开五指,生生擒住了那一缕黑气,手指攥紧,手背青筋微凸,适才还横行无忌的魔魂瞬间从指缝中化成了黑烟,了无痕迹地消散在天地之间。
长眸缓缓睁开,露出黑色的瞳孔。
冷戾淡漠,充满了对这万物的不耐。
因着一身猩红喜服的关系,加上周遭血色云峦的映衬,眼白泛着浅浅的红,看起来宛若嗜血。
前仆后继而来的鬼魄似是被那双瞳孔所震,踌躇着停在半空之中,汇聚成乌压压的一片,不敢向前。
他懒懒地睨了前方一眼,食指勾了勾。
妖鬼不敢妄动。
他蹙起眉,似乎是耗尽了最后的耐性,指尖一簇光有如利爪突袭,竟瞬间将那一片绵延百里的黑云全数吞进,一丝不留。
夙天纵的脊背被冷汗所湿,很显然他低估了神之力。
与刚刚恢复而神力不济的龙神相比,瞬间吞噬了数以万计的妖鬼的魔神恢复得要快得多。
魔神靳熠低头,看了眼身上猩红的喜服,那暗金色的龙纹似是让他想起了什么,但很快便被抛诸脑后,嘴角浮上一丝冷笑,下巴微扬,不屑地看向正备受折磨的巨龙。
“千年过去了,兄台仍旧如此……无能呢。”
声音与阎煌一模样,语调却比曾经的阎煌更不羁戏谑。
巨龙喘息着,语声低沉中带着藏不住的痛楚,“在下再怎么无能,也不会容你……再掀腥风血雨!”
说着,残光中的龙身再度冲向云头。
靳熠偏过头,狭长的眸子中闪过冷峭,垂下的右手握紧戾气所化的长剑,在巨龙接近的那一瞬倏然拔剑。
暗色剑光直刺巨龙之目。
万千妖鬼的煞气混着剑气,直刺龙目。
强弩之末的巨龙跌入层层云峦之中,向下坠去,轮廓越来越模糊,直到从云中跌出已是薄衫青年的模样,浑身是血,面色苍白,四肢无力地与青丝一起垂着,眼看着就要坠入琅山深渊之中。
一道青白色的身影,从深渊之下向上蹿起。
周身萦绕的暖光,与周遭的血色格格不入,似是将所有杀戮与戾气都隔绝在外。
坠落的澜恭被一弯凤翎轻轻托住,摇摇曳曳地跟在青白色的人影身旁,最终落在巨石之上。
柔光这才退却,露出的身材清瘦单薄的女子来。
她长发只被一根简单的木簪束着,露出清丽姣好的面容来,未施脂粉,却已是天地之间无人可匹的绝色,尤其是那双敛了青山秀水的眸子,迎着猩红的云海亦不见半分浊色。
若有见过初离琅山的君微的人在此,怕是不敢相认。
若说君微像未见过山河而对一切都心怀好奇与好感的小妹妹,那么,眼前这个立于风浪之尖,眸中映着混沌山河却仍能处变不惊的女子,则更像忍让、包容的长姐。
她低头,看向伤痕累累的兄长,轻轻叹了口气,“哥哥为何不等我一起?”
澜恭一身单衣被血污染透,连唇瓣也失了血色,可开口仍旧温和,“你回来了。”
“回来了,所以哥哥别担心,有我在。”
君微转过脸,正面迎向那个一身猩红锦袍的男人。
她都记起来了,前世的靳熠,今生的阎煌,曾与她相爱相杀千年的,也守护了她半生的人。
“煌哥哥。”她轻声唤。
靳熠握剑的手动了动,这个称呼陌生又熟悉,叫他心烦。
“休要拉近乎,”他挑起嘴角,眼底满是讥诮,“也别在我面前装无知少女,凤微,千年前用过的把戏还想再用,是瞧不起我还是瞧不起你自己?”
君微眨了眨眼,“那应该叫你什么?”顿了顿,她笑,“大狐狸么?”
靳熠嘴角的笑容僵了一瞬。
那些本该被彻底埋葬的记忆从混沌的灵识之中一点点冒出头,他突然想起了某个月黑的夜,有个小女孩跪在自己身边,用自己的血和灵气滋养着他,而后被他关在金光罩里不许离开,气得骂骂咧咧的,鼓着腮帮子睡着了。
他的手指动了下。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小丫头睡着之后,自己抱她上塌时温热的触感。
一念生,万念起。
那女孩或笑或怒的面孔接连不断地浮上心头,伴随而来的是意乱心烦。
靳熠后槽牙一紧,提剑凌空一劈,似是要将遐思生生打散,而后冷笑道:“阎煌不过是我这身体里的千万分之一,还动摇不了根本。你想以他为我的软肋,怕是要失望。”
君微摇头,“他不只是你的万千分之一,就像君微是我,他也是你。”
靳熠闻言哼笑,“堂堂凤神要以金芝小妖自居,我管不着。但我与那守着皇宫弹丸之地的半妖,绝非同类!”
言毕,像是怕君微再开口,他径直挽起剑花,逼刺而来。
君微轻身弹开,堪堪避开。
戾气割开了她的衣袍,落下一缕丝绦,被风吹起正迎面拂过靳熠的面孔,他蹙起眉,下意识地一把抓住,正要丢开,鼻间却飘过一丝白梅幽香,瞬间撕开脑海中翻腾的戾气,透出一丝清明。
他看了眼缠绕剑刃的戾气,长眸半眯。
余光突然瞥见了被那弯凤翎所护的澜恭,眼底煞气顿起。
君微察觉身后的气势突减,一回头,恰看见烈烈红衣缠裹在浓云之中正向澜恭袭去,她顿时慌了,一面施法闭起凤翎,一边朝靳熠掠去。
“不要!”
少女的厉喝穿过野风而来,靳熠刻意控制自己不去理会,只想先取了已无还手之力的龙神性命。
可他未曾想到,眼看剑光就要割开凤翎之时,那柔光竟幻化成了青衣少女的模样,张开双臂,生生拦在他与龙神之间。
剑若落下,势必会将少女生生劈开。
这一幕何其熟悉?
千年之前就是因为他的一时不忍,才给了兄妹俩将自己封印千年的机会。
靳熠手指收紧,眼尾染了红晕,森然道:“让开!”
“我错了,”君微摇头,急道,“千年之前是我错了……我们还可以有其他选择。”
“……让开!”戾气幻出獠牙,在剑刃处若隐若现,“我不是阎煌,不吃这套!”
猩红剑光向下劈过。
君微挺起胸膛,闭起了眼睛——比起现下已无力防备的澜恭,显然是由她承这一击得好,左不过受些伤,不至于要了命。
可是,疼痛并未如期而至。
“想死?”她听见靳熠问。
君微睁开眼,看见的却是一袭白衣和被妖鬼所吞噬的半个肩头。
是夙天纵。
靳熠的剑所汇聚的戾气吞噬了他的左肩,再往下去一些,便是心脉。
“是我将你放出来的,”夙天纵抬起头,发丝凌乱地遮挡着眼,“你欠我一诺。”
靳熠的眼里满是不屑,“是你自作主张,我未曾许诺你任何。”
“……说到底,我俩是一类人,”夙天纵喘息着,看了眼正一点点向自己左胸侵蚀的戾气,“你要的是琅嬛,我要的是不过是区区慕容氏的城池。”
“弹丸之地,塞牙缝亦不足,何至于此。”靳熠鄙夷地眯起眼,“人如蝼蚁,眼界也如此狭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