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就受了伤、翎羽凋零的鹰翼无力地覆在狐背上,似是还想振翅,却终究没能展开。
伤痕累累的神兽跌落在风烟波身侧,鲜血顺着醉风楼顶的瓦片蜿蜒。
风烟波踉跄着扑过去。
獙獙却卷起了蓬松的大尾巴,遮住了染血的狐面,不让她看。
“沧督,你把这东西拿开!”风烟波又急又气,扯着它的大尾巴,可是看见白色绒毛上的鲜血,她又不敢下手重了,怕弄疼他。
“……别看,丑。”
“老娘什么丑东西没见过,还怕你这样的?快拿开,别逼老娘动粗。”
“……都说了,改改口,你这样……会嫁不出去的……”
风烟波被他气若游丝的声音所惊,一时眼眶便红了,“行,我不说老娘,你乖,把尾巴拿开,让我替你看一下,别吓我,行不行?”
她素来不服软,几时这样哄过人?
慢慢的,蓬松凌乱的狐尾挪开了,露出暗金色的兽瞳来。
伤了眼,血污沾在长长的睫毛上,金色的瞳孔里倒映着风烟波的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你受伤了啊……”狐狸的鼻尖,若有似无地抵了她的唇瓣一下。
风烟波抹了抹下嘴唇的血,不以为意地擦在袖口,“小伤。”
她探手在狐面额心,却立刻睁圆了眼。
他的灵力修为呢?怎么此刻体内一片虚空,半点不剩?
想起片刻之前突然灌注入自己体内的滋养,风烟波倏然明白过来,“你疯了!?全都给我,那你怎么办,你会死的,沧督你会死你知不知道?”
獙獙眨了眨眼,似是睁开也十分困难,可还是强撑着看向她,“现在知道了。”
风烟波揪着他的胡须,咬牙切齿道:“你可知死是什么?这人间再怎么太平盛世,你都见不到了!好吃的,好玩的,包括你的小君君,统统跟你没有关系了!你这个天真的傻子,到底明不明白生命有多珍贵?”
“我活了千年,确实一直不明白生命到底珍贵在哪里,”獙獙边说边喘,随着它的肩胛耸动,血便流得更多了,“可如今终于懂了,若无这条命……老夫便护不得心爱之人周全。”
他似是十分吃力地抬起前爪,想要摸一摸她,可是神兽的爪子尖锐,他迟疑了一下,终究无力地垂了下去。
风烟波想瞬没关系,可狐眸却已缓缓合上了。
她忙抚上他的眼,“别睡,我带你去找阎郞,我求他救你……还有澜恭,他如今神格复苏,一定有办法!喂,老娘说话你有没有听见?沧督?沧督!你倒是睁眼骂我,不许自称老娘啊,你睁眼啊……”
可是獙獙再也没有睁开眼。
神兽的光泽一点点消散,到最后仿佛躺在她面前的,只是一只死去的、长了翅膀的普通白狐。
风烟波伏在狐鼻前,泪水终于滚落下来。
她本以为自己早就看透了人生,最多不过是做个辅佐者,不辜负曾吃过的苦和受过的屈辱便罢了,从不敢肖想更多。
可她没想到,从听见一个名字、动了为这个名字好好重新活的念头,到失去这个名字、重新恢复孤独……前后不过转瞬。
面颊边的温热突然消失,风烟波猛地睁开眼,才发现鹰翼狐面的獙獙已经化作金色碎光,散入风里。
她伸手,但什么也没能留住。
那些碎光仿佛被什么所吸引,全都向着同一个方向飘去,风烟波追随它们看过去,才发现,在长庆城一条不起眼的巷道里,一个青衣少女披散着满头青丝,缓缓地走着。
她极清瘦,普通布衣单薄,看似不起眼,偏偏整个人在黑暗中仿佛会发光。
獙獙化成的金光追上她,然后便融进了她周身的清辉之中,仿佛本来就属于那里。
风烟波揉了揉眼睛,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眼花了,总觉得从长庆的每个角落里都有暖光被少女所吸引,融合,然后使得她的身影更加明亮。
“——麓林使者被斩杀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街头的百姓很快便潮涌向挂着使者首级的城门而去。
风烟波走神了这么一瞬,再看向适才少女所途径的巷道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打我…我把自己弄哭了
后面没什么可哭的了,大概…
☆、重启
长庆的百姓赶到城楼时,麓林使节的首级已经被挂在墙头很久了。
而此刻站在城楼
之上, 背对月光的男人一袭月白长衫正迎风招展。
在场的年轻人不认识他, 年迈者则是惶惶然不敢相认, 直到许久之后才有了第一个怯怯的声音,从人群的角落里传出来,“是……是慕容太子!”
是慕容鲲,也是夙天纵。
他身上的血已经变成暗色,沉在衣衫上, 手中一柄长剑还在往下滴血。
他淡淡地睨着城楼下的众人,目光冷静得过分,而后以能清清楚楚传入众人耳中的郎朗道:“乱臣已死,天下将定!是时候回归天道, 还我慕容天下, 还尔等太平盛世!”
百姓面面相觑, 终究在第一个俯身下跪之后,陆续叩拜在地。
绝大部分的人根本不知道琅山之巅、九霄云外究竟发生过什么, 他们也并不在乎。
活着、活好, 远比刨根究底地去关心那些离生活十万八千里远的真相要重要得多。
所以,很快的,这个刚刚更换了主人的王宫, 又再一次易了主。
都说成王败寇,登上了至尊之位的人无论说什么,都会成为史书上的真理。
当百年前失势的慕容氏重新掌权之后,那段尘封已久的旧案理所当然地被重新翻上了台面, 似乎是在一朝一夕之间,那些曾经健忘的人都想起了百年前发生过什么。
一度沉默的言官们开始陈述当年的一幕幕——
据说东宫的那场走水是苏将军指使人纵的火,放火的正是当年从西域赶来参加大婚的副将之一。而火势刚起,当年的镇西大将军苏印就立刻带着擒随冲入了东宫,可他营救的目标并非储君,而是那个被从西域带回正要与储君成婚的常曦公主。
此话一出,举国皆惊,尤其是年轻一辈。他们再怎么也没想到,当年的“一场意外”背后是这样纠葛的情缘,而老一辈事实上曾有所耳闻,只是时间久了,无人敢提,也就成了一段风流韵事。
如今重新被提起,他们才重新跟着骂起来——
原来,大沣本就是被从慕容皇室手中抢来的不义之财,如今归还给慕容氏是天经地义的。
话都是人说的,道理都是人讲的,当年说苏将军临危受命有多不容易,如今说苏印从篡位夺权有多不仁不义的,其实都是同一拨人。
不同的,只是坐在高高在上的王位上的人。
新帝阎煌不知下落,杀回王都的前太子带率领剩下的残兵将城中残留的魔族一扫而空,很快便获得众口一词的称赞,说他是救世主,是真命天子。
慕容氏重回王座,人人俯首称臣,再无二声。
宫中之人自然免不了一次大清洗,走的走,换的换,拆去大婚留下的喜庆装饰,换上慕容氏钟爱的素色纱幔,旧貌改新颜,宛如这百年时光都只是大梦一场。
在被替换的旧人之中,自然包括吟歌。
作为宫中老人,吟歌并没有被赶出王宫,只是从皇宫中心被调往了浣衣局,做着粗使苦差。
她也不急,一声不吭地任由差遣,仿佛对王宫易主毫不在乎,只想随波逐流地活下去。
直到一个寂夜,宫人们都已收工入眠,只有吟歌还站在空荡荡的小院里。那是当初阎煌安排给君微住的湖心苑,如今人去楼空,唯剩下中央一株白梅静静立着。
吟歌站在树下,对月不语。
直到身后传来些微声响,她本以为是宫中的野猫,或是鸟雀,不曾想一回头看见了一袭白衣的夙天纵。
尽管算是熟人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一缩肩,脊梁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以为你会尽快逃走。”夙天纵冷冷地看着她。
虽然已重归至尊之位,可他似乎还是习惯于一身素衣。
吟歌放下手中的布条,垂下睫毛,低声说:“奴婢为什么要逃?奴婢是陛下这边的人,不是吗?”
夙天纵负手冷笑,“我让你在大婚当日,将她留在王宫绝不许离开半步。”
吟歌满脸无辜,“那个人要做的事,奴婢如何拦得住?君姑娘是被他带走的,难不成要奴婢硬强行去拦?他是皇帝,奴婢是什么?”
“皇帝?”夙天纵冷嘲,“他算哪门子皇帝,窃国贼罢了。”
吟歌乖巧地低眉顺眼,一言不发。
“你留在这里还想作甚?你该知道,不杀你已是仁慈,若还想要荣华富贵……”夙天纵一声低笑,不言而喻。
“我没想过荣华富贵,”吟歌垂首道,“这世上早就没了奴婢的亲人,如今更无牵无挂。奴婢不过是不想离开这个熟悉的环境罢了。”
夙天纵的目光从空荡荡的白梅树枝头扫过,不知想起了什么,眼色似是软了些,再开口,不复先前那般森然,“也罢,莫要出现在我面前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