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恭起身,将胞妹朝上托了托,一言不发地朝草屋门口走去。
君微察觉到一道视线,回看过去,正与靳熠视线相撞,可他却飞快地撇开了。
“下次来,记得敲门,”靳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再毁我门,我就要上门讨债了——”
澜恭没有理他,背着君微朝山下走去。
君微回头,隔着绵延的白梅林,似乎看见了那个穿着一袭黑衣的男人站在草屋门口,正遥遥看过来。
“微微。”澜恭背着她,忽然说。
君微这才转过头,“哥哥,我……”
“为兄知道你最怕无趣,总想找点乐子,”澜恭语速很慢,但很温柔,“但你往后万不要再招惹靳熠了,他已是众矢之的,迟早要被挫骨扬灰,身死神灭……与他走得近了,于你百害无一益。”
君微心底发寒,“他怎么就成了众矢之的?”
“你可知魔从何来?”
“天地分,万物起,清气升,浊气沉,清气凝万物之灵成神,浊气感万物之怨而成魔。”
“……亏得你背得倒是清楚,以他魔身,如何能容于天地?”
“就因为出身吗?”
“这还不够吗?”
“如果他不做坏事呢?”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君微抬起手臂,把包扎好的伤口给他看,“你看,他还替我疗伤了。”
澜恭脚步一顿,“……你为何不想想这伤是谁弄的。”
伤是靳熠打的,也是他疗的。
君微喃喃,“那也是因我主动挑战他。”
“……微微,莫要再执迷了,许多事都是注定,非你我所能更改。”
君微还想说话,可眼前景物突变,百里梅林不见踪迹,背着她的兄长澜恭一晃已腾挪上了半空。
青天,白日,刹那间换作残阳沁血。
她嗅到腥气,一低头,才发现她脚边已是一片枯骨,而她,被红色光线所缚,半点不能动弹。
剑光灵气交错,风云变幻,她好不容易才看清了与澜恭缠斗的红衣男子,暗红的长眸,杀气比剑光更加凌厉——是靳熠。
相较于茅草屋中所见,此刻他身上再找不到属于人的气息。
红衣所行之处,犹如百鬼穿行,一人幻作百影,晃澜恭眼花缭乱,频频攻错对象,渐入下风。
那些从靳熠体内隐约探出身的妖鬼,獠牙青面,万般狰狞……
终于,青衣的澜恭一时不察,被探头的厉鬼咬中右腿,紧接着便被靳熠掌心拢出的光剑穿胸而过。
“哥哥!”君微矢口叫出声。
眼见着靳熠俯冲追向澜恭,她也不知是从何而来的神力,竟挣脱了束缚,光影般奔袭而去。
“不要!”她双手交叠,挡在身前,生生隔开靳熠的剑。
剑,停在离她手臂仅咫尺的地方。
但剑气早已将她的衣衫割开,顿时鲜血淋漓。
靳熠那双狭长的眸子里闪过惊怒,“让开!”
“不,”君微余光看见澜恭口吐鲜血,勉强爬起身来,“他是我哥哥。”
“那我呢?我是什么?”靳熠冷笑着,逼近她。
君微向后退,怕踩着澜恭而无法再退,被迫与他四目相对。
“是你闲来无事的撩拨对象,还是你奉命诛杀的魔族异类?凤微,你为何不答,是不敢,还是不能?”
声声诛心,君微答不出。
可她心里清楚,眼前的靳熠,早已不同于茅草屋中的他。
虽然她还不知道为何他们终究走到了这一步,难道真如澜恭所说,一切是命中定数,无可更改吗?
背在身后的掌心忽然一凉。
君微心头一惊,凝神,才发现是澜恭将灵魄放在了她的掌心。
她猝然回头,对上对方静谧而坚定的眸子,而那双温和的眸子里渐渐失去了光。
她听见兄长无声的说,无路可回头,只能向前,否则生灵涂炭,万劫不复,而我的死也就毫无意义了。
“为什么不回答?”靳熠冷笑,眸子里只她一个人。
可是,从他的发丝、肩头、手臂乃至于浑身的每一方寸,都有溢出的妖鬼狰狞地冲君微张牙舞爪,仿佛随时都要张开血盆大口将她吞噬。
而脚边,无垠的枯骨之地,就是他和它们的丰功伟绩。
君微终究捏紧了手指,冰凉的灵魄融入她的体内,与她的汇为一体。
靳熠似是终于发现异常,瞳孔一凛,“凤微,你当真不觉欠我么?”
可是已经晚了,君微的身子化作虚无的光。
那光以转瞬之势铺散开来,覆盖了万物。
所经之处山脉峦动,河川逆行……
终是琅山起,嬛海成。
世上再没有靳熠。
也没有了凤微。
作者有话要说: 是不是有些想到了,有些没想到
还是那句话,要相信大狐狸
☆、前缘
“微微——”
女子的惊呼声穿过耳边的呼啸声而来。
急速下坠中的獙老脑海中转瞬过了个念头:死前还能再见她一面,甚好。
至于这个“她”是谁, 他甚至无力再去多想。
从他发现琅山封印有异相开始, 就再没离开过这方寸之地, 以自己的千年的道行强行与无法抗衡的神力抵抗,早已将元神消耗得差不多了,就算不追着君微坠落,也难说还能再活多久。
这数百个时辰的煎熬里,他已经认命了——是天地孕育了他, 给了他千百年的长生,兴许为的就是今日,他能为苍生尽这绵薄之力,哪怕只是拖延一点点时间而已。
獙獙以为自己是真的无牵无挂, 可是直到听见耳边传来这个声音, 他才倏然明白, 这些日子依赖萦绕心头的念想是什么。
他离开大沣王城的时候走得急,甚至未和那个女孩道一声再会——那个嬉笑怒骂、鲜衣怒马, 总被他诋作不似淑女的女子, 风烟波。
这个念头似一道光穿破了混沌,獙獙勉强地回过头朝上看,从被血污所迷的余光中, 他看见一个身影腾挪而来。发丝被远方的光勾勒出金色的边缘,因为逆光根本看不清五官,可他还是十分确定,来人是谁。
只是, 她是怎么追下来的?眼前这般形势,岂是凡人能全身而退的?
怕不是,要跟他与小君君一道送死了吧!
心中一急,原本已失去抵抗之力的獙獙拼尽最后一丝力量,裹起伤痕斑驳的羽翼,逆着风停驻,试图接住向他俯冲而来的女子。
可这一逆行,他方才看清了与风烟波一同而来的巨硕身影。
他因为受伤而无法完全睁开的眼一下睁圆了,“是……龙神?”
与此同时,身着戎装的风烟波已掠至他身侧,似是在看清他的惨状之后脱口嗔道:“怎么把自己弄成这般模样?你是傻的吗?”
还是这个满不在乎的调调,可獙獙却听出了内里的关切,他闭上眼,长长地叹了口气,似是心愿得了,终于安下心来。
“没老娘的允许,不许死!”风烟波怒道。
獙獙苦笑。
什么老娘,小姑娘家家的,能当谁的娘?当娘子还差不多。
獙獙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金色的兽瞳混沌涣散,“丫头……该改口吧,什么老娘……你在老夫眼里……不过就是个小姑娘……”
风烟波刚想开口回他,便见他已虚弱地合上眼去。
与此同时,狐面鹰翼的神兽开始模糊不清,在兽与少年的形态之间闪烁。
“抱紧他。”一个清雅的男声,自虚空中传来,仿佛经过了什么的共鸣,带着些许回音。
一只巨爪虚虚地抓起失去意识幻作少年的獙獙,朝风烟波面前一抛。
风烟波连忙张开手臂,将少年牢牢拥入怀中,另一只手则死死攥住巨硕的鳞片,以免两人坠进深渊。
“坐稳了。”仍是先前持重的男声。
“嗯。”风烟波回望黑暗,完全看不见君微的踪迹。
“别担心,她没事,”那男声似是能读出她心中所想,“我与她有感应。”
风烟波不解,但此时不便刨根究底,于是抱紧满身是血地少年,“那我们离开这里吧!”
话音落,耳边风声骤起,逆行向上,冲上云霄。
直到完全冲出崩塌的山体,蹿上血色笼罩的烟雾,巨龙的身躯方才从半落斜阳之前露出端倪来。
龙瞳被血色烟雾染成了暗红色,龙须随着吐息而起伏,背脊上的风烟波与獙獙看起来是如此渺小,不敌他一鳞半爪。
下界早已兵荒马乱,再无立身之地,巨龙盘亘在云层之中,发出压抑的咆哮。
风烟波四下张望,可是不光找不到君微,就连阎煌与夙天纵也都不知下落何处。
“澜恭,你能看见阎郞吗?”
巨龙自云雾上向下瞭望,良久,金色瞳孔收紧,“他们怎么来了。”
风烟波并没有看见任何东西,疑道:“谁来了?”
话音刚落,她就闻到了强烈的血腥之气,自西边汹涌而来——是西荒群魔闻风而来了!
魔神降世,自然是魔族之盛世,只是风烟波没想到它们的反应竟然据此迅速。那些云雾隐隐绰绰地露出狰狞的鬼面来,想也知道此刻琅山附近的凡世已经乱成何等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