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点头。
犹记得那日还是她替沈时珍化的妆容,衣裳亦是自己亲手缝制。只是看到一半,她便去睡着了,以至于不知后文如何。
“我是站在远处偷偷瞧见的,南皇忽地到来,不由分说便让人抓走了许大人,随后拖着小姐就要走。李老爷上前阻止南皇,却不想被士兵一剑刺死……”
沈平宴死了?!
阿九内心震惊不已,但听老者仍在续道:“后来的事几乎是传遍了整个南斋——许大人被冠以贪污罪,约莫十日前被斩首示众,而那昏君竟然是看上了小姐美貌,将她纳入后宫,赐号为‘丽’,且封为贵妃。”
老者说到此处已是激动非常,握紧的双拳凸起斑驳青筋。
阿九略感欣慰,想来老者终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如此也不负她损耗真身救之。
“小姐为人刚烈,自是不愿屈从于南皇,遂是在进宫后不久,便……自缢身亡……”
自缢身亡……
仅四字过耳,却犹如万丈波涛朝阿九涌去,霎时间淹没了一切声响,耳中只剩嗡鸣。
“世安堂也被下令拆除了,南皇心中郁结气闷,便在沈府和许府各点烈焰。火光蹿了数丈高,烧起东西时噼里啪啦地响。”
火烧沈府?
那真是难怪了。
想来是自己睡熟了,被火烧也不自知,应是后来被人所救,才得以不化为一把灰烬。
“真是造孽啊……阿九姑娘?”
“多谢告知。”阿九倏地站起,吓了老者一跳。
她的表情看上去不悲不喜,只是眼睛大睁着,嘴巴抿成一条紧绷的线,吐出的话都是不带半分情感,让人如掉冰窖般,浑身一凉。
“姑娘这便要走了?”老者微微吃惊,也站起身子,瞧见阿九毫不迟疑地转身将要开门,急忙发问。
“小姐和大人可立有墓碑?”她回过头来,沉声问道,并不给予老者回答。
“哪有碑可立啊,应是尸首都被弃到了乱葬岗……”
话音未消,便见阿九转身瞬间,连门都未开,却是在面前凭空消失了!老者大吃一惊,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于是使劲揉了揉眼睛。
可阿九确实是消失了不错,如同她没来过一样,仅剩桌上一杯清茶,茶末沉在杯底……
天色变得极快,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后一刻就刮起了大风,聚集起大片乌云。已是初春,倏地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虽不让人惊讶,却总是令人猝不及防。
阿九修为不高,只能瞬移到离乱葬岗稍远的林子,于是路途长远,只得渡步慢行。
耳中传来穿林打叶之声,冬雨极凉,饶阿九是妖,也抵不住这阵阵的刺骨寒意。不过此刻她最觉冷的,还是一颗心。
一颗冷了又热,热了又冷的心。
反反复复,终是无常。
天下之大,世人千千万,能遇上已是不易,能相识相知,更是难得。
曾经她被人所伤,被同类所惦记,幸而遇上了沈氏,自此与一人游荡于万水千山。
有时她会觉得自己是喜爱沈氏的,然,此情非彼情。
都说爱人是暗中烛火,亲人是雪上炭火,朋友是野外篝火。
对阿九来说,自己身处于黑暗中,虽不见烛光,却难得炭火与烈焰,如此,已是万幸之至。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回忆,一木一野草,乱雨乱心弦。她犹记得那夜的梅绣街如同撒了金粉一般,灯火辉煌,金光灿灿,而在黑巷的尽头,渐渐透出两个模糊的人影,直至清晰,同时前方传来一句:“阿九,快跟上啊!”
于是她提裙奔跑,却一头撞碎这场景,扑入到一个将明未明的清晨,连星斗还未褪去,覆盖着这弥漫满院的药香。忽然有人从身后拥住了自己,稍稍沙哑的嗓音,格外熟悉亲切,是听了数十年的,“你是我的家人……阿九,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家人……怎的,全都弃我而去了呢?
夜晚河上莲灯璀璨,盏盏承愿顺水而行,她记得自己许的心愿是——四海八荒,千秋万代,曲不尽,人不散……
而如今,终是曲尽人已散。
恍惚间已经到了乱葬岗,这里尸骨遍地,有的已经开始腐烂,有的尚且完整,阿九忍着尸臭,在各类着装的尸体中走走停停,左顾右盼,最终……还是让她寻到了那两具尸首。
她先是找到许咏的头颅,又看了半天,才找到许咏的身子。
所幸是冬日,尸体腐烂得不快。
阿九抱着许咏尸体愣了许久,才木然起身,亲自掘了两个坑,又变化出两块石碑,刻上字“善臣许咏之墓”与“许氏之妻仁医李时珍之墓”。
因为沈时珍的尸身早不知被弃到了何处,所以阿九只好替她立了个衣冠冢,在许咏的身旁。
这般,便好了罢。
她久久摩挲着石碑,忽不知日后该如何才好。
也不知是雨太凉,还是何物,体内忽然如针扎般的疼,疼到了心里,又扩散出来,似是火烧,四肢百骸,骨血经脉,无一不在疼,无一不灼热。
脑海中倏地闪过一个念头——便是这般死了,到冥界去找小姐,也是好的,至少不用再受这样苦楚。
思至此处,她便不再犹豫,遂是举起手掌,刚欲自毁元灵,却倏地听到寂寥之地传来言语声,分明是讲给自己所听:“看你还算聪颖,竟也如此糊涂,这般想不开。”
声音耳熟,似在何处听闻。
一道黑影自眼前闪过,阿九强忍痛意转过身去,便瞧见林中缓缓渡出一人来,着黑衣,蒙黑纱,眸似清泓,身形欣长,一步一盼间,熠熠姿生。
“是你?”
阿九心中讶然,却将方才的悲伤收得快速,只是面上依旧狰狞。
淮望行得缓慢,待站定阿九面前,才徐徐说道:“我说过,我们会再见面的。”
阿九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了,额上汗与雨融作一起。
“你也不必想得那么悲观,要不就随我同行,一路往北,去往北衾如何?”
淮望自顾自的说着,喋喋不休:“到时我助你恢复灵力修为,日后你便可自行去找那南皇和奸臣报仇。”
对,还得报仇。怎将这事给忘了?
“若你同意了,便点点头罢!”
淮望俯下腰身,注视着痛到地上蜷缩一团的阿九,眼里的光亮闪闪的。
良久,还是瞬间,这些已经记不清了,只看到,头发湿漉漉的阿九,狼狈不堪的阿九,疼痛异常的阿九,欲报敌仇的阿九,终是僵硬而坚定地点了点头颅……
自此,人世尘寰二十年,又是一阵风雨阳月,生生不息。
第47章 廿十
拾肆:
“真是气死我了!姑娘, 如今那南皇可还活着?”
阎香燃尽,青烟褪去。刚从阿九的记忆中醒转过来,月牙便按耐不住不住自己的急性子, 手舞足蹈地比划着, 好似南皇此刻若站在她面前,她定会毫不犹豫地一拳头打上去般。
这样的月牙是性子急躁了些, 却不免可以说是鄙恶心热,看不惯这世间诸多的不公之事。
然, 不论天地神冥, 不公之事皆是众多, 管得了一事, 博得了一时公正, 而后又当如何?
似我曾经那般,无故遭受天界围剿,任我千般辩驳, 那些仙家依旧置若罔闻,非得置我于死地。
如此, 又有何人来给予我公正?
我并不觉得这样的一腔热血能如何,所以面对月牙的愤慨之情, 只是笑笑,应声道:“南斋自前朝以来便一直昌盛非常, 因此国力殷实雄厚,且这南斋说来怪异, 贪官污吏尽是这乌克一家,忠臣却是层出不穷。是以这一忠一佞, 细细算来,应是斗了有二十余年。”
二十多年前, 是我自黄泉来到人间后不久,途经被熊熊之火包围的李府,猛然感觉到李府内有股陌生的妖气逐渐微弱,遂是出手救了阿九。
那时我从未见过阿九那般的妖气,淡雅如墨,清新四溢。兴起的同时不由同情,遂将她置于一幢林间房屋中照顾多日。
我是用了冥王之眼才得知,阿九日后将会伴于我身侧,这才将她收到身边,利用阎香,助她慢慢恢复灵力修为。
“那南皇虽为昏君,命格却是极硬,因此数十年间,还未出过什么大事。”
月牙沉吟半晌,忽道:“这等无用之人还留在世间做甚?”她面如罩冰霜,嗓音也是阴冷,倒是不太似平时那个大大咧咧,活泼天真的月牙。
我遂抬手,轻轻在她额上一弹。月牙防备不得,一时惊呼,双手捂着额头,语气和表情皆是委屈,将眼瞧着我,弱声疑道:“姑娘,你干嘛啊?”
“见你心神晃荡,想是气不过,几乎走火入魔了吧。”
我所言不假。月牙方才气息不妙,实是邪念将生之兆。
若邪念生,又乱杀无辜,便离堕化不远了。
月牙只微微一愣,旋即黯然,垂着脑袋低声道:“姑娘,我知道为何你总是让阿九点香了。是我对不住阿九害得她前功尽弃,是我妒忌心太强,是我……”
说话时,已是颤颤巍巍带了哭腔。
起身将油灯拨得更亮些,我望着自责低落的月牙,叹出一口长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