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蒙后来遇上一位云游的神医,草药方木能稍稍掩盖气息,因此便随在神医李氏身侧,终日相伴。
沈氏喜饮酒,喜写诗,喜赏月,喜自由。阿九至今难忘的一幕便是——空谷深山中,悬崖峭壁上,清月浑圆,银光亦冷。沈氏在崖上摆有一案,案上有酒,还有笔墨纸砚。
阿九伴在他左右,面容同月色一样柔和,手中缓缓磨着墨,耳畔听着沈氏沙哑但铿锵有力的嗓音:“今朝不知天上宫阙,人间难有知音寻觅。悬壶济世于天下,一针一药不言报……不言报……”
他执着酒杯迎合月色,眼里如同氲满了潋滟水光,神情如痴如醉,竟真似醉了,只见话罢,便伏案倒头睡去。
阿九因此顿了手上动作,深夜的风拂来,与发缠绕不止,她又变幻出一张薄毯,小心地盖在沈氏身上,随后探手取过案上剩酒,小口轻抿。
酒性生烈,她不过酌了几口,便觉腹中炽热。
真不知道为何凡人总爱饮这物什。
想也想不懂。人心难测,还不如不测。
脑子有些迷蒙了,她摇摇头,遂和同沈氏一道,伏在他身边。
夜里有风声在耳畔掠过又飞回,待途经崖下长林,便沙沙作响,如同一曲平缓且柔的小调……
也是触景生情,见到沈时珍成亲,阿九亦不由自主想到从前。
时近眠日,她是越发得困了,可还是强打着精神,看沈时珍与许咏并肩踏过红锦,头上迎过漫天飞花,脚步轻盈,最终站至堂前。
如此,便够了。
她微微扬起唇角,于这灼灼华光下转身离去。
去往何处?
自是回到沈府,寻一处僻静安谧之地,好生睡着。
堂中,婚宴行得如火如荼。
“一拜天地!”
都说成亲是一个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了。
“二拜高堂!”
亲族,友人,相公。
“夫妻对拜!”
许郎,我们这次能挺过去的,是吧?
第45章 廿八
拾贰:
先前有宦官传话, 说是南皇龙体抱恙,便无法前来祝贺。话是这么说,可身为一国之君, 朝臣之主, 今日臣子成亲,应送的礼品却是一个都没。于是私下不免有人扯闲话, 道是许咏做了错事,因此触怒了龙颜。
这种话, 都是人后的多嘴多舌, 兀自猜测, 自然是不可信。
那昏君不来, 沈时珍倒是更加开心自在。只是觉得这心头始终有些发闷, 阴霾阵阵的,如同预示着即将要发生什么大事。
婚礼持续进行着,夫妻对拜完后, 便是送入洞房。
正当媒人提了嗓子高呼一声:“礼成!送入洞房!”。话音刚落,大门处便传出一道厉声喝止, 使得周围的掌声戛然而止,在场之人无不纷纷回头去看。
沈时珍隔着一层红纱亦转头望去, 便见门外涌进许多身着戎装的士兵,分成两列, 迅速而整齐地跑来,同时中间的空道处缓缓行进来一人。
那人龙袍加身, 头顶金冠,同时脚上踩着金线绣成的踏云靴。明明姿态憨厚, 面上却严峻,不苟言笑般。
众宾中大多都是王宫贵族, 有人认出男子,不敢犹豫半分,“噗通”一声便跪了下去,面露惧色,口中齐齐呼道:“恭迎南皇!”
南皇?!
沈时珍有片刻的怔愣,但很快便反应过来,看四下跪倒了一片,自己也迅速屈膝而跪。
她之前从未见过南皇的模样,但据其那些传闻来看,也该是个脑满肠肥的样子。
不过……南皇不是身体抱恙么,怎会又来于此,还带着这么多的士兵?
除非抱恙只是借口,一个暂且不知目的的借口。
总而言之,南皇此番反常之举,定是来者不善。
沈时珍暗自咬紧牙关,绷紧了心弦,却感到于衣袖中露出的手猛得被人一把握住。
“别担心阿珍。”身侧传来轻声的安抚。
她侧眸看去,仅能瞧见许咏的侧容,隔着红纱,亦看不真切,却是使她的心弦重重一颤。
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冷气全部纳入胸腔中,她展颜一笑,悄声回应:“君若不弃,妻当倾命相随……”
话才落尽,那只手握得更紧了些。
都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躲不过,何不坦然。
沈时珍一边劝慰自己,一边听云靴踏在地上的声响由远及近。
南皇还未发话,因而周围无一人敢起身。须臾,那云靴的主人便站定在沈竹面前。
有灼灼视线落在两人相牵的手上,而她深深垂着头,目光仅能看到半足靴面。
头顶传来一声轻哼,似是从鼻中发出,满是不屑,甚至略带嘲讽道:“感情挺好的啊。”还不等人回答,便继而发问:“你便是沈时珍?”
“正是。”她尽量让自己答得坦然,不发颤,不气弱。
“将头抬起来。”
完完全全的命令,不容抗拒的语气,倒是符合其帝王的身份。
他让抬头,沈时珍便抬。模糊中见是一张如碗碟般浑圆的大脸,而其整副面孔,无一不是大眼大鼻头,厚唇厚耳垂。天庭饱满,双眉浓长,实乃真真的福相。
眼见南皇一挥大掌,登时将覆于沈竹头上的盖头掀开,露出红纱下足以艳惊四座的面容来。
沈时珍大惊,深深蹙起眉目,本欲垂头,不想下颚却猛得被人用掌托住,然后使力朝上,迫使她抬头。
四目相对时,她瞧见南皇眼中流露的惊艳之情,心中只觉不妙。
“皇上!”见南皇动作轻薄,且是对自己的妻子,许咏惊呼一声,直起了背脊,却是敢怒而不敢言,只得跪于一旁,手中仍是紧紧抓着沈时珍。
然,南皇不过是轻飘飘地瞥他一眼,如同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般,一脸淡漠,似是生人,随即沉声下令道:“来人,将许咏拿下!”
话声甫歇,便有数个士兵朝许咏行去,戎装与兵刃于空中碰撞摩擦,铿铿作响。
“许郎。”沈时珍猛得转头,挣脱南皇大掌的钳制,急急扑向许咏,双臂张开,如鹰一般护在他的身前,相握的手自然分开,如此也还是不解,大声询问道:“敢问皇上,尚书大人可是做错了何事?”
她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只是平时趋于关乎别人安危,便有所压制。
“朕若是想杀一人,还需何理由吗?”南皇此时面罩寒霜,嗓音沙哑沉沉如临深渊,他居高临下地环顾一眼四周,见是众宾匍匐,无人敢吱一声,因而神色愈发的倨傲。
这人无理得理所当然,沈时珍一时之间有些错愕,张了张口,却是无法吐出半句话来反驳。
耳畔忽地一热,却是许咏凑前,对她轻声耳语:“阿珍,我想,今日你我二人,便要就此别离了……”
他嗓音极轻,话中悲戚难掩。
这个傻瓜……
沈时珍一时泪目,稍一慌神之际,士兵便已走到了面前。
见沈时珍阻拦,半分犹豫间,已有只手伸来,蛮横地强行将她拽开许咏身前。
“给我拿下!”
再度发话,士兵的行动迅速了许多,加上许咏并不做反抗,只是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不远处,面色冷峻,遂是几下便将绳索缚上他的双手。
顺着许咏的视线看去,沈时珍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面上挂着得逞般深深笑意的人,除了乌克铭还能有谁?
原来,这就是他说的大礼……
还真是难以承受。
看到乌克铭的一时间,连沈时珍也放弃了挣扎,木愣地跌坐在地,看士兵将许咏带走,看乌克铭面露讥笑,小人得志。
而这南皇看起来浑身虚肉,气力却是不小,大掌箍得她手腕生疼,似是要生生断掉一般。
而宾客皆噤若寒蝉,不敢言语,唯恐惹祸上身。
许咏行至一半,忽然回眸看向依旧红装裹身的沈时珍。此刻情境窘迫,可她仍是在场之中最醒目不过的存在。
都说古有美人,初见时眸似秋波,面若姮娥;再见之,封国忘城……
大抵沈时珍,足以称得上是如此。
只是那双秋眸如今失了神色,丢了魂。
他本欲给她一个安定的家,待除去乌克铭后,便辞去官职,定心家中,闲时便可与沈时珍游览江山百川,赏中天月圆,做她独一人的小跟班。
可惜这世上心愿达成之人甚少,途中遇挫改道或放弃之人却是众多。
沈时珍欲世间无疾无苦,他欲太平盛世无污无垢。
兴许是期翼的太过沉重,以至于到头来竟是谁都无法完成。
许咏并非贪生怕死之徒,他知南皇喜怒无常,生杀定夺全在一念之间,遂是放弃辩驳挣扎,任君处置。
然而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她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南皇若想,明日便能将他斩首示众。
只是阿珍,她会如何?
满是愁绪得经过乌克铭身旁,他听见一声轻笑,随之响起有意嘲讽:“尚书大人平日为官刚正不阿,却不想还是落得这么个下场,真是叫人稀罕!”
“不要得意,世间不会容你这恶人太久的。”
他将此话说得极轻极淡,似是心中无悲无愤,如此,却是更是能打击乌克铭的一时喜悦,使其当即沉下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