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还乱。
她现在扪心自问:“还爱他吗?”爱似乎还在,然而已经变质。她觉得他亲切,正如一个从小一块儿长大、方方面面都有着默契的朋友和亲人。她只想救他脱离险境,但真的救不成,她也不会再难受得撕心裂肺,恨不得用自己的命换他的了。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介福盛了碗龟羊汤给白且惠,她和旅简单聊了几句。这还是白且惠回来后,两人第一次单独对话。白且惠马上知道旅现在对她,也已不复当初。
她既欣慰又感慨。好在,他们之间即便没有爱情,也休戚相关。
旅道:“你已经见过蒍敖他们,知道诸侯会的事了吧?”
白且惠点点头:“恭喜。”
“陈、蔡两国国君已到郢都别馆,其它各国诸侯也会陆续到来。当然,有些不会来。”
白且惠已明白了他的意图:“晋国尚未完全丧失权威,你召集诸侯,一意事晋的定不会来。你正好打击不来的诸侯,引晋出手。一旦晋败于楚,你便能顺理成章地从晋手中接过伯主之位,号令中原了。”
旅惊讶地看了眼白且惠,随即笑叹:“知我心者,非且惠莫属。我以为……”他突然打住,又小心看了看白且惠。
白且惠反倒不在意,大大方方地道:“你以为我嫁过人,就失了占卜能力?卜术种类繁多,最上段者,确实需要在室之女,心澄意净,毫无杂念,才能准确捕捉到细微征兆,做出正确预卜。但多数情况,只需精通一定方法,便能占卜。而猜测你的心思,愈发连这些法门都不用了。”
旅似松了口气,道:“行行,是我失言。既然你自己提了,那我倒要问一句:你当初弃我去寻求真爱,可曾找到?”
白且惠皱眉,但很快明白他只是试探自己心意,从而决定今后与她的距离,她道:“你不是一直派人跟着我吗?真爱难求,索性顺其自然,不为难自己了。”她又补充一句,“我现在也挺好,自由自在。”
旅心里有点难过,他道:“那两个男人,是他们配不上你。”
白且惠听他口气,突然起了疑心:“你……”
旅点头:“没错。你离开他们后,我就让人杀了他们。”
白且惠惊得跳起,瞪眼看着旅:“我与他们分开,双方各有责任。何况,他们虽有错,错不至死。你怎么随随便便杀人?”
旅转过头,紧抿嘴唇,一言不发。
白且惠心里毛毛躁躁的,想怎样,又不好怎样。旅这副做错事又死不承认的倔样,倒还和他小时候一样。白且惠到底心软了。
她重新坐下,无奈道:“以后,不许了。”
旅喝了口酒,闷闷道:“你放心,我朝不保夕,以后便想管你的事,也有心无力了。但只教我还有一口气,就决不容任何人欺侮你!”
白且惠的心脏好像被人重重捏了一下。她知道不应该,可是这时候,她很想上去抱一抱旅,摸摸他的头。
两人沉默了一阵,有人报:屈荡求见。
旅道:“他这个时候来,一定是诸侯会的事。”他瞥了眼白且惠。
白且惠道:“要我回避吗?”
旅知道她原谅了自己,得意一笑,转头对介福道:“让屈荡进来!”
第71章 第四回之铜王
屈荡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还带了个中年人进来。屈荡介绍那人,是鄂都苟琢章。
鄂为楚别都,位于长江以南水陆交通要冲, 上达汉阳, 下通吴越,南连沅湘,北至楚腹心。它最为人熟知的,是“产铜名所”。
鄂都铜矿丰富, 几十年前, 又出了个苟氏家族,提炼优质铜, 传输至九州各地。如今楚、晋等大国所用铜,十之六七均由鄂都苟家提供。苟家非但供铜,还在各地设立了工矿, 按需铸造铜器。他们的制作工艺, 也是当世一绝。
旅每年生日和春节都收到苟家上贡的精制铜器。他记得苟家现任家主,便叫这个名。
旅看了屈荡一眼。屈荡虽极力绷着脸,眉目间却掩盖不住跳跃的兴奋, 他压低声音,故作沉痛地对苟琢章道:“你有什么话,自己对大王说吧。”
苟琢章一脸愤恨,哽咽道:“那小民便将近日遭遇告知大王, 请大王为小民做主。”
原来这几年苟家生意越做越大, 在晋国也成立了数家工坊。晋国军队的兵器向来交由公家器坊打造,但他们活多薪少, 难免偷工减料。几个月前,一个年轻人来绛州最大的苟工坊兜了圈, 和坊工头聊了几句。他回去后没多久,苟工坊便接到一笔大订单——替晋国上卿荀林父的府兵打造一千五百柄铜剑。
苟琢章得知此事后,亲自赶赴绛州工坊,监督属下开工。
没想到铸剑接近尾声,忽有晋兵前来查看。为首之人一口咬定他们是楚国奸细,打造兵器,欲在绛州制造混乱。苟琢章与苟工坊所有大小头目一律被抓下狱。
苟琢章以为难逃一死,没想到过了两日,当初跑来订单的年轻人托人到狱中把他们全放了出来。那年轻人自称叫“士会”,说荀林父并不知道此事,苟琢章是被赵家“小人”陷害。他让苟琢章他们回工坊,继续完成铜剑收尾工作。
苟琢章惊弓之鸟,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对劲。士会每日来催进程。他不在时,总有人在工坊附近晃悠,鬼鬼祟祟的,似在监视他们行动。有一次,工坊里的人还看见士会和那些监视的人吵了起来。苟琢章与家人一商议,决定三十六计,先走再说。
苟工坊照常开工,苟琢章和他家人却在工坊其他人帮助下,悄悄离开了绛州。
他们一路逃离晋国,未受到任何阻拦。苟琢章猜测:晋国大臣们内部互相牵制,所以他们才能逃过一劫。
他们经郑回楚时,也是苟琢章多事,想起荥阳苟工坊的工头是他一个老兄弟,他们许久未见,他难得来次荥阳,不如见他一面再走。
谁知他们一家到了荥阳城门,就被郑兵盯上了。
苟夫人为人机敏,见盘问他们的郑兵眼神不对,便嚷嚷肚痛吸引注意,让苟琢章趁机下车混入人群逃走。
苟琢章幸而逃了一条命,回到楚国老家。不等他去打探家人下落,立即就有郑人主动找上门来。那人对他说:他替楚王作奸细,大大惹恼了晋君。现郑君扣下他的妻子和一双儿女,他若想他们平安回来,须交出苟家炼制精铜的独门秘法,以取得晋君的谅解。
苟琢章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声音也越来越大,他道:“小民一家只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哪里就成楚国密探了?晋君莫名派人抓我,郑君助纣为虐,扣我妻子。小民不愿屈服淫威,交出炼铜秘法,是以只好来求大王。”
屈荡听他说完,从旁帮腔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晋君这分明是要窃取我楚国的炼铜器之法啊!”
苟琢章感激地看他一眼,连连点头。
旅表示知道了,让屈荡带苟琢章下去,好生安置。
他们一走,旅便问介福:“郑君接诸侯会的帖子后,说了几时出发吗?”
介福低头道:“郑君没说要来。小的记得,送信的人转述郑君原话,似说晋君若去,他必随行。”
旅冷笑:“好个郑坚。”
他沉思片刻,转向白且惠道:“郑坚亲手送来的机会,我不接可惜。”
白且惠皱眉:“要攻打郑国可以,但你不能领兵。”
旅摆出商议的姿态:“这些年,凡重要战事,我必亲自领兵,让将士们知道,我与他们死生与共。这次,我至多只需三个月,必定拿下郑国。我三月之命,总还有吧?”
白且惠看看殿内,见只有介福一人,才道:“谁说你还有三月之命?”
“啊,连三月都没有了吗?那到底……”
“我不知道。你现在全靠大量药物提气,但可提的空间,其实已经有限。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安静养着,等候彭二先生带他哥哥回来。你不能领兵亲征!”
“我不过象征性出现一下。”
“我跟你打过两年多的仗,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你便什么都不做,车马劳顿,于你身体也大大不利。”
“只要三个月,不,两个月……”
“拿下郑自是容易,可你是为了郑国才要亲征吗?你明明是要晋军来救郑,你好报城濮之仇!”
旅微微笑着看向白且惠,白且惠没有笑,他便也逐渐收敛笑容,目视远方,他道:“且惠,人总要死的。我这一生,已经做了许多,只差这一步,若不能实现,终究有憾。甚至好像我所做的一切,都没了意义。”
他太知道怎么说能让白且惠心软,白且惠果然受不了,可她还在坚持:“你只要等彭大先生来,他治好你,你有的是机会向晋复仇。”
旅可怜兮兮地一笑:“他若治不好呢?他若努力多时,仍旧没用呢?难道我最后的时光,就消磨在延长注定要消逝的生命上?”他摇摇头,“晋是个强大的对手。晋君与周天子同姓,中原诸侯们从心底里都是希望由晋君当伯主,保护他们的。我等这个机会,等得太久了。如今楚国如日中天,晋国内部却党同伐异,互相削弱。此时不出手,若来个稍有晋文公之风的新君,则复仇雪耻、称伯中原,难比登天。且惠,王爷爷当初为保护我,临死还对着先王演了场戏。我死后见到他,他若问我:说好的为他雪城濮之耻呢?我该回答他:‘对不起,没来得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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