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透,沿水泥路往上,一路刀砍剑削的崖壁,下头黑布隆冬,能听水响却不见水花,整片海域连盏渔灯都望不着。
卫舜远眺,除了脚底能勉强看路,海面是接天连地的黑,像厚布遮眼,心也蒙了层雾。他有些踏不稳,陶勇扶他:“你先别慌啊,这小村落里,能有啥事儿?”
卫舜扩两指揉脑门,乱糟糟的念头滚成线团,理不清思绪。
陶勇指前方:“那是不是钟冉呀?”
卫舜转头,与钟冉隔着片矮木丛。
土缝冒来的光棍树生长蓬勃,半人高,一簇簇细绿棍子相互敲打,半片叶子也没,活像被风刮秃了脑袋。
钟冉手捧这把秃棍子,临崖而立,海风翻卷衣袖,露出俏生生两抹嫩白,夜里十分惹眼。
卫舜上前,钟冉拂发丝:“你们怎么来了?”
卫舜欲近不近,停在半途:“……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就乱跑?”
钟冉诧异:“我吃饱饭出来散个步,怎么就是乱跑了?你问俞钧天,他也知道的呀。”
卫舜衣袂飘扬,宽阔的裤管翻飞如蝶,像随时要乘风坠海。
陶勇隐约见他攥拳,青筋叠暴,却终究没留半个字,转身折回。
陶勇喊钟冉:“你站一站就赶紧回去啊!”
说罢,他循卫舜的背影追去。
*
卫舜走得很快,陶勇视线紧跟,结果一转角,人就跑没了影。
他压嗓子喊:“卫舜!卫舜你去哪儿了?”
他边喊边走,脚尖不留神绊到东西,踉跄几步站稳,才发现是卫舜伸长的腿。卫舜颓坐石阶上,身后也不知哪户人家,灯火通明却没人声,只有院子里几声鸡叫。
陶勇坐他身旁,卫舜十指交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莫名其妙。”
陶勇虽这么嘀咕,但嘴不会这么说:“没有啊,我理解你。”
卫舜摇头:“你不理解。”
他摊五指,“她现在对于我,就像纸雕的娃娃,我摊着手,风会刮跑,捏紧了,她会毁掉。”
卫舜垂头,十指插发间,“你不知道失而复得的感觉,它带来的高兴很短,更多是害怕,怕得而复失,特别怕。”
陶勇沉默地拍他肩膀,抖根香烟递去:“来一根?”
卫舜抬眼,陶勇这才察觉他眼圈泛红,像接连熬了几宿,血丝都网不住颤抖的眼珠。
陶勇叹气:“你这是何必呢?人都找到了,眼看就能娶回家了,搞这么一出,倒像回到了四年前。”
卫舜仰头捂眼睛,深深叹气:“对不住,我控制不了。”
陶勇把烟叼进自己嘴里,啪嗒点燃:“就坐这儿抽抽烟,抽过会舒坦些。”
卫舜拒绝:“算了,我就不抽了。”
“为啥?你啥时候打算戒烟了?”
卫舜起身拍拍灰:“就今天。”
*
卫舜推门,钟冉正独自坐沙发剥葡萄皮,听声音回头,满脸的尴尬。卫舜不知她尴尬什么,只当是刚才他埋怨她,让她感觉莫名其妙,甚至想退避三舍。
卫舜拿掌根揉揉眼:“你早些睡,明天我喊你起床。”
他往楼梯口去,钟冉叫住他:“卫舜。”
卫舜顿住脚步,钟冉趿拖鞋小跑来,离他半米停下:“对不起。”
卫舜微张嘴,咽了口唾沫:“什么对不起?”
钟冉轻咬嘴唇:“我…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我没有埋怨你的意思,你别误会,真的,我不是埋怨你。”
卫舜喉结动了动,抬手想揉她脑袋,钟冉下意识退半步,杏眼微阖,显然有点局促。
卫舜扯抹笑:“冉冉。”
“嗯?”
“我知道你把我忘了,一时接受不了我。”他收回手,“没关系,我不在乎这个,但我想提一个要求。”
“…你说。”
卫舜抿唇成线,鼻尖喷长气:“如果你想离开一会儿,请告诉我你去哪儿。若再失去你,我怕…”他深吸气,“我……我可能…”
他一时哽咽,垂眼看地面,想随口说点什么,却感觉头顶被人抚摸。
他抬眼,钟冉踮脚,手轻轻摸他顶发:“你别瞎想呀,我也没说我会瞎跑。”
卫舜觉得有情绪想喷薄而出,他努力压抑,却怎么也压不住,便扯了钟冉胳膊,将她揽入怀中。
他头埋肩膀,埋得很深,隔层薄薄衣料,钟冉能感觉到温热湿意,在肩头蔓延。
她试探性伸手,抚平轻.颤的脊柱:“别哭啊,我不会走的。”
“……你保证?”
“我保证。”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就能恢复啦,再下头就是各种发糖番外了~番外完了就没了,标完结是不会续写的。
第165章 165 尘埃落定
俞钧天提了大袋烘干海苔塞后备箱, 阳光烫得车屁股滚热, 他琢磨:“这后头温度太高, 烤久了怕是会失去口感, 要不放后座吧?”
陶勇摆手:“后座要坐俩人。”
“两个人也能装得下吧?”
“嗐, 你不知道。”陶勇说, “钟冉有上车睡觉的习惯,有时得霸占大半张椅子, 卫舜给我交待又交待, 后座不能放东西。”
“那放哪里啊?”
“副驾呗,”陶勇耸肩, “副驾铁定不会坐人,他俩肯定窝一块儿去了。”
俞钧天抻脖子四处望望:“那他们人呢?”
陶勇努嘴:“往上头去了, 钟冉说临走前再看看海。”
清晨的海不似昨夜晦暗,远海静,能映照天际, 养殖紫菜的毛竹错落序排,像数百根凋了叶的芦苇杆,长长短短扎海生根。
钟冉长发未束,迎风吹出乌黑瀑布:“我刚捞上来的时候,其实有知觉的。”
卫舜偏头看她, 钟冉眺望渔船:“当时, 我好像被包裹在一片水域中,就像…胎儿在羊水里,能动能呼吸, 然后我就被推上了沙滩。”
她转头看他:“是不是很神奇?”
卫舜微笑:“你本来就是个奇迹。”
钟冉仰望天空:“我听说泉州多尊奉关帝爷,但这边供奉陵娘娘,你知道陵娘娘是什么吗?”
“不知道。”
冷风吹来,钟冉搓搓胳膊:“西海中近列姑射山,有陵鱼,人面人手鱼身,见则风涛起。”
她嘴角微裂,露出小虎牙,“海边供奉人鱼,奇怪也不奇怪。”
卫舜点头:“确实能理解。”
他脱下衬衣外套给钟冉披上,钟冉垂眼:“谢谢。你信这世上有人鱼吗?”
“你信?”
“信,”钟冉颔首,“因为我似乎看到了,一条红尾巴鱼。”
卫舜了然:“所以你这些天总傍晚来散步,是为了探究这个?”
钟冉抿唇笑:“你想多了,我那是真吃多了,想消消食。”她深吸一阵海风,“有没有也无所谓,这世界本来就很神奇。”
稀落几艘渔船斑驳在蔚蓝海面,黑黄陈旧的木色,似天际洇入水中的墨渍,逐渐分散。
卫舜缓缓合眼,深呼吸:“是啊,这世界,真的很神奇。”
*
引擎轰隆隆发动,俞钧天抓紧时间喊几句常来玩的客套话,就被他妈拎耳朵训斥去上学。
陶勇绕崖边盘桓:“这地方挺闲适的,等我老了,往这边买栋房子养老,嘿嘿~”
卫舜笑道:“等台风来了,你就不会这么想了,别说台风,这海边的蚊子又毒又多,昨晚我被咬了好些包。”
陶勇晃脑袋:“那是你肉太嫩,像我一样皮糙肉厚,那蚊子叮都叮不进来。”
陶勇还待说话,卫舜冲后视镜里的他作“嘘”声,陶勇压嗓门:“睡着了?”
钟冉头抵前座靠背,眼睛勉强睁缝,正是天人交战最酣时,连陶勇的话都没听清,更别提卫舜凑近的脸。
卫舜俯身,钟冉睫毛颤抖,薄皮底下的眼珠轻晃,欲睡不睡的模样很是可爱。
他试探性揽她肩膀,钟冉眉毛提了提,眼皮却没掀开。
卫舜低声说:“靠我身上睡吧。”
钟冉半清醒半迷糊,隐约觉得这声音舒服,想循声睁眼,但瞌睡牢牢黏她眼皮。她鼻子里轻哄一声:“…嗯…”
卫舜搂住她,盖外套掖下巴,钟冉头蹭了蹭,正蹭他颊边,又暖又痒的。卫舜偏头,双唇落她顶发。
钟冉指尖轻晃,无意落他腿上。
卫舜舒展五指,一点再一点,接近她的体温。
相互触碰的温暖,让卫舜心尖颤了颤。
他拢住钟冉的手,钟冉无意识松懈指缝,任他插.入。十指缠绕间,她嘴唇微张:“…卫舜……”
卫舜低头,钟冉仍闭眼,只是眉间颦蹙:“…卫舜…你不能死…我还活着…”
她状似呓语,卫舜却被这声喃喃攫紧了心跳。
钟冉眼角润了滴水珠,“…我会回来的…”
卫舜揩去她脸颊的湿意:“…我知道,你这次没骗我。”
钟冉渐渐停止了梦靥,十指扣紧,像萌发时的嫩芽,深深钻入土地,拥抱土壤,不断汲取养分。
皮肤相抵间,卫舜觉得他的一切,终于是回来了。
*
作为一条合格单身狗,陶勇的原则是绝不跟着情侣掺和,毕竟他一路有意无意瞅到的狗粮实在太多,所以一到成都,二话不说就自行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