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雁琴垂眼默认。
直到钟诚从1976年的废墟里爬出,他才发现自己的奇特处。他追溯不清来源, 但多年调查终于弄清了一件事──宿命。
家族血脉与地震缔结了某种契约,若死在地震中,就会与罹难者命运相连,以贴身物件为契物、完成遗愿为任务进行续命;若没死,那就与常人无异,更不会有通灵能力。
十八岁是个分水岭,古人以九为槛,明九是年龄带九,暗九是九的倍数,而后者往往有重大转折。对家族来说,只有岁过暗九,契约才会生效。
族谱的人就因为这约定分散各地,钟诚想寻根追底都难,只能守约在人间游荡,直到遇上让他想停留的女人。
钟冉出生没多久,钟诚就发现有人试图控制他。为了躲避黑手,他抹掉过去一切,与戈雁琴回了她老家开店。
听完母亲的叙述,钟冉眼神定定,头连摆数下:“不,不对。”
她拽紧戈雁琴:“你还有事没说…我爸爸是怎么死的?”戈雁琴眼裂倏忽撑大,手腕用力回缩,钟冉急声到,“你不敢出现,不是怕我知道家族的事,而是我知道后想起这个问题对吗?”
戈雁琴停止了挣扎,听钟冉继续:“如果我爸和我一样不怕受伤,那他是怎么死的…是不是那群人把他杀了?是谁?!”
戈雁琴怔愣片刻,声音细若蚊呐,“不是…”
她捂住钟冉的手:“其实…其实等约定完成,结契人就会…停止续命。”
停止续命……?
2008年,成都小年比往常都冷,钟诚与老薛面对面涮火锅,红肉沾上滚热的牛油,没几秒就烫成褐色。
饭吃到尾声,老薛见钟诚脸色不好,筷子便搁下换成酒杯:“有啥子事跟我讲嘛诚哥!照顾我这久生意,都没得机会感谢感谢!”
钟诚撸起衣袖,玻璃酒杯哐当撞响,烈酒下肚很快上头。他醺红的眼睛对上老薛:“这顿我请。”
“呦,还客气起来了?”
老薛点燃香烟,隔空指指钟诚钱包:“换相片啦?你丫头都这么大啦?”
钟诚腼腆一笑:“读初中了,好歹从这么点小,拉扯这么大。”他手指比划一番,“娇气得很,啥家务也不会,被她妈宠坏了。”
“嗐,小丫头娇气说明养得好,懂事的孩子总有心酸的故事。”老薛抖抖烟屑,“想家了吧?这次回去多陪陪呗。”
钟诚揩过热汗的鼻尖:“我可能…回去就不走啦。”
老薛挑眉:“这话啥子意思?”钟诚笑了:“我俩可能是最后一次生意上的交情了,往后我不用干了,回家陪老婆孩子。”
老薛了然:“哦,那挺好啊,我就觉得你那工作不好,到处奔波劳累的。下次你再来就是私交朋友啦!来,干杯!”
他举杯,钟诚却迟迟不碰上。正疑惑着,钟诚突然说:“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回家了。”
说完,这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在他眼前双手捂面,“嗬”一下哭出了声。
*
若不是戈雁琴紧握她的手,钟冉也许会给自己洗脑这不过是场离奇的梦,梦里说什么都不能信。
钟冉一字一顿到:“…你骗我?”
戈雁琴眉间深锁,她知道钟冉不会接受,也不敢再刺激她。钟冉淡淡地抹了把冻红鼻尖,戈雁琴补充到:“你帮过的鬼,都在你身体里。”
钟冉手顿了顿:“什么?”
戈雁琴解释:“你爸爸告诉我,正因为他们,能力才越变越强大,等约定完成,得带他们离开人间。要是单方面撕毁约定,你就压制不住他们,会慢慢被剥夺意识。”
钟冉想起那些被.操控的人,被迫停止还愿,结局恐怕就是周子强那样生不如死,最后被人随意丢弃。
戈雁琴说:“所以冉冉…你不要因此放弃,要先活着,才能有转机…”
钟冉打断她:“妈妈,你不觉得很搞笑吗?”
戈雁琴嘴唇紧抿,目光哀切。心情沉到极点,钟冉却有些想笑:“我一直以为我在努力生活,没想过…我是在努力赴死。”
她的眼神逐渐平静,“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
皮裙女脱了皮裙裹上浴巾,窝床角给趾甲涂甲油,还以极高难度的姿势探嘴去吹。刚准备补色,浴室门猛地一推,油头男变成了湿头男,边捋发边说:“你咋不走啊?”
皮裙女手指揩掉涂出的部分:“嚷啥呀,老娘平日接别人生意可都是一小时甚至整晚上的,你这就呆了半个小时赶人走…”
她意味深长地打量男人,“没能耐。”
油头男气得浑身哆嗦,开口就想骂人,皮裙女脸色忽变,手里指甲油也跌向床单。
靛蓝的染料弄污了大片白色,男人指着床单吼:“这!你这!要额外付清洗费!你去付!”
皮裙女眼珠从窗户缓缓挪开:“…刚刚,刚刚好像有啥东西…掉,掉下去了!”
*
越野开上野道,卫舜拉开手套箱摸索烟盒,盒边静静躺着空夹枪。他犹豫半秒合上箱门,唇畔沾着滤嘴,眼往外斜睨后视镜。
暂时没动静。
他放心地将目的地设回宾馆,却在坡脚拐弯处,见两道远光灯从侧方小路晃来!
卫舜被刺得睁不开眼,凭印象推转操纵杆,堪堪擦过那辆轰响巨物。
越野在道旁急停,那辆车也随之放慢速度,轮胎仍原地打转。卫舜侧头望去,看清那是辆重型皮卡,银色牵引拖着黑色挂车,保险杠用粗壮钢材层层加固,横纵几根铁棒像这只野兽的獠牙。
这辆违规改装车,撞上来能给他这普拉多撞成废铁,车主这样嚣张,该是个地头蛇。
卫舜手心沁了把汗,却见皮卡车主摇下车窗,伸出一只缠满纱布的右手,卫舜顿时血直往头皮翻涌──
昨晚的旅店老板?!
卫舜反应极快,趁皮卡车身未转赶紧将油门踩底,皮卡随之掉头紧追不舍,看来不让他吃下这口铁饼,皮卡是不会放弃追逐的。
卫舜心里骂娘,面上却绷得很直,将车速推到最大往国道方向飙。
皮卡经过暴力改装,车速丝毫不逊于他,甚至以极限马力缩短间距,卫舜几乎能听到高马力下,皮卡车壳不堪重负的咔咔声。
他五指收紧,蓦然暼见沿边长河,下决心般甩尾转向。
听着皮卡引擎声近,卫舜解了安全带,摇下驾驶座车窗,直冲皮卡折回!
*
旅馆后头的杂货堆里,一只野狗钻了进去。它鼻子往里拱,边嗅边吠叫,声音不大,却足以把钟冉从昏迷中叫醒。
刚开始意识还有点混乱,随后被冷风刺得脸颊发痛,折断的骨头也在疼痛中聚拢,她能听见清脆的融合声。
钟冉动弹不得,野狗湿鼻子往她脖子蹭,压喉咙呜咽几声,然后撒丫子跑开。金属废品被她砸出大口,窟窿眼垂下的铁条要掉不掉,搁半空钟摆般晃悠,规律地敲击风头。
喀哒…喀哒…
钟冉睁着眼,视野成像模糊,像虚焦的镜头,随神智恢复逐渐收拢虚影。
垂在一旁的指南针倏忽转动,有个长发影子蹲到她身侧。钟冉感受到凉凉触觉,一股气从鼻腔涌入喉管,又陡然逆喉管撑大嘴唇。
钟冉胸膛微挺,四肢暖意复苏,看清了陌生女鬼。她半脸损毁变形,宝蓝外套里裹了件染血的T恤,牛仔裤被废墟磨毛磨破,一只鞋子不知所踪。
“想找我办事?”女鬼没说话,钟冉自顾开口,“我好像死了两回,其实死也没那么恐怖,对吧?”
女鬼看了眼不知何时出现的戈雁琴,随后主动消失。戈雁琴握着钟冉的手:“冉冉…”
“妈妈…”钟冉闭上眼,“我觉得好累。”
戈雁琴托起她的后脑揽入怀里:“…人总会为各种事奔波,但他们都没有机会再活一次。”她轻拍钟冉后背,“那些活着的人,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罹难、去世。他们活得不知朝夕生死,只是为了当下。”
她摸摸钟冉鬓发:“你活着从废墟爬出来,认识了那么多你本不可能认识的人,而且…有些人很需要你。”
钟冉睫毛轻颤:“…谁?”
“你身边那个男孩…”戈雁琴说:“你忘了吗?”
钟冉似乎想起什么,瘫软的身子突然迸发力气,蓦地睁开眼睛。
戈雁琴慢慢放手:“我留不了多久了,周子强一死,和他结契的鬼都会消散。我逗留人间只为了你,只要你把日子过好,我彻底消失也不怕。”
钟冉从地上爬起:“妈妈…”
戈雁琴摩挲她的脸:“别难过,就算去了轮回,人生也不属于现在的我了,和消失没有区别…”
说罢,她将手抽离,身形逐渐模糊:“别考虑太多,只有先活着,人生才有转机…”
钟冉愣愣站着,目送戈雁琴融进漆黑夜里。
楼房间隙传来交谈声:“我是真看见有人掉下来了!不然那么大的撞击声哪儿来的?您不信,您去那后头瞧瞧!”
“么瞎唬我,咱这地儿从没出过事,哪来自杀的不选双子塔跑咱这小三层跳着玩儿…诶姑娘,你咋杵着不进来啊?”
“哎呀…你不觉得恐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