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守在外面的侍卫突兀地打断了这份死寂,“怀宁县主求见。”
皇帝面容一动,仰身往圈椅上一靠,揉了揉额头,沉声道:“让她进来吧。”
薛棠的进入让帐内凝固的空气开始流通起来。她吸了口气,吸到的却是一阵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这才看到那头死狼也躺在地上。她慌忙移开目光,朝皇帝跪下行了个大礼,又觑了眼跪在一旁的蔺湛。
他一点都没服软的样子,连脊背都挺得笔直,让她坚定了心中的猜测。
皇帝语气平和了一些,“怀宁,你来干什么?”
薛棠盯着面前一块被血染红的土壤,鼓起勇气道:“陛下误会太子了。”
蔺湛眼神微微一动,皇帝则坐直了身子,眯起眼,“你说什么?”
这是薛棠第一次在私底下见到皇帝阴晦莫测的一面,让她有些犹豫是否应当插足这对父子间的对峙。
她方才在账外见到了荣铨,问清了事实经过。
当时争相追逐这头野狼的除了蔺湛,还有卫敬和崔毓,他跟在蔺湛身侧,一路追到了林深处,蔺湛习惯性搭两支箭,千钧一发之际显然也注意到了这是一头怀孕的母狼,另一支箭故意射偏在了树干上。
等其余人赶到时,那头母狼已经一瘸一拐地跑远了,众人见再追没戏,只好舍了这头原先志在必得的猎物。
结果它又不知为何出现在了太子营帐处,还说是太子传话,让人将其剖腹娶子,免得到时候当战利品献给皇帝的时候脏了他的眼。
仅凭荣铨一面之词,薛棠自然不指望皇帝能相信,而是旁敲侧击道:“回陛下,殿下方才……其实一直和我在一起,根本没见到那头狼。”
皇帝不觉前倾了身子,审度的目光移到了她身上。
蔺湛却嗤笑了一声,低声道:“你真是个蠢货。”
他怎么攻击自己人?!薛棠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蔺湛缓缓道:“见你之前,我便已杀了这头狼,然后让人直接扛回来处理了。”
这和荣铨禀报的不一样啊!
薛棠慌了,自己来和稀泥果然是个错误的选择,这人根本和自己唱不到一个调上去,还妄图把自己也拉下水,做人怎么能这样呢?
她好不容易激起的一点善心被一盆冷水兜头浇灭,心里冒出一股不祥的预感,颤颤巍巍地看向皇帝,皇帝的面色果然已经黑了一半。他没有立即表态,而是转着案上一个盛酒的铜尊,好半晌才道:“你就没什么解释?”
薛棠一愣,不知该说什么,直到身旁蔺湛开口了,她才反应过来,皇帝问的是他。
“父皇心里都清楚。”他这会话中又没了方才拆她台的嘲讽,低声敛气道:“狼是儿臣杀的,剖腹取子者也是东宫的侍卫,儿臣无话可说。”
皇帝背着手从上座走下来,“且就信你一回,不过你管教不严也属事实。那些下人为何用这种屠夫手段你可清楚?自己好好去宗正寺待半个月反省反省。”
宗正寺是皇室宗亲面壁思过的地方,同软禁没什么区别。蔺湛没什么反应,叩首谢恩,皇帝则带人探望崔皇后去了。
方才薛棠听皇帝的语气,已经没了一开始的怒气,很显然已经冷静地思考过了,照理来讲,她都能察觉出的不对劲,皇帝更没理由视而不见了。但他不仅未差人好好将此事疑点调查一番,反而不分青红皂白先责问了太子一同,而蔺湛也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似的,快刀斩乱麻地认了。
薛棠觉得,这也许并非是就事论事,而是就人论人。
“你怎么过来了?”蔺湛不知何时走到她身侧,“地上那么凉,还跪着干什么?”
薛棠撩起衣摆站了起来,“殿下方才为何不解释?”
蔺湛微不可闻地嗤了声。
上个月他借流民一案把崔党打倒了一大片,紧接着崔皇后在薛棠身边安排眼线的事又被他揪了出来,崔见章表面上镇定自若,其实私底下指不定慌成了什么样。要不是崔皇后忽然怀孕,他们还能这么活蹦乱跳?
这次的事件,皇帝未尝不是不知道真相,谁杀死了狼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借这头狼来压一压太子过盛的风头。
他并未将这些说给薛棠听,而是道:“我需要你帮个忙。”
第26章
宗正寺临着扶华门, 孤零零的一座官衙, 门窗终日紧闭,鲜有人进出, 除了守门侍卫, 便是翰林院的文官。
布局倒是与东宫的崇文馆有些类似,一排排鳞次栉比的书架, 书籍卷帙浩若烟海,正中是一个黑木大案, 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蔺湛小时候犯错, 也曾来过这里,被皇帝罚抄了五百遍的《孟子》,翰林院讲师还时不时搞个突袭检查,看他有没有偷懒。
没想到过了十几年, 还能再来一游。
他想起幼年时对这里的一种错觉——以为下面会有地牢, 专门关押谋逆之徒的地方。其余的皇叔、堂兄弟们都已被圈禁在庐州高墙之内,宫里按年发放俸禄, 养猪一样养着他们, 外人看来兄友弟恭, 实则连条狗都比不上,罔论踏入长安一步。
而他的三皇叔和四皇叔——康王和赵王, 当年贼心不死, 不愿被流放到庐州, 竟妄图逼宫,大军铁蹄还未踏入, 便被皇帝的人马包围在玄武门,一死一伤,关押赵王的地方据说便是宗正寺的地牢。
这些事情对蔺湛来说,太过久远,连从贞顺皇后口中说出时,也带着一股时移世易的沧桑。后来他才知晓,宗正寺只是宗正寺,用以静心思过,不存在什么酷刑的地牢,而赵王兵败被抓后,逃到长安城外的树林里,被乱箭射死了。
蔺湛将一本《孟子》盖在了脸上,这本书入过潢,看上去还像新的一样,誊录的字迹端正清俊,自有一番风骨,这是郑延龄亲自抄写批注的书,他小时候不知抄背了多少遍,将道理烂熟于心。
“……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主妾无等,必危嫡子;兄弟不服,必危社稷……千乘之君无备,必有百乘之臣在其侧,以徒其民而倾其国;万乘之君无备,必有千乘之家在其侧,以徒其威而倾其国……”
脑海深处响起一个冷静低沉的女子声音,郑皇后娓娓背出这一段话,外头是黑夜,内殿无风,烛火却闪烁不停。蔺湛头一回发现,郑延龄在灿烂日光下讲课的好处,甘露殿的蜡烛好像总是不够用似的,头顶总压着一团死气沉沉的黑暗,将烛光都压得支离破碎。
“母后,何为百乘之臣,何为千乘之家?”
郑皇后笑了,涂着豆蔻的纤细食指指了指自己,“你舅舅便是百乘之臣,郑家便是千乘之家……”
“……什么意思?”
“他们日后都是窃国者,就像你阿爹把你祖母一家都杀了,你日后也得这样……”
舅爷一家是……这样死的?
蔺湛腿一软,瘫坐在地。
郑皇后又道:“何为东宫?”
“舅舅说,我……我十二岁之后会住那里……”
“错了。东宫,嗣主也,你的赵皇叔和康皇叔都死了,对于你爹爹来说,你便是窃国者。”
“这不可能……爹爹他那么喜欢我……”蔺湛从地上爬了起来,落荒而逃。他将奶娘端来的夜宵撞得泼了一地,自己也摔了一身泥,奶娘安慰了他几句,让宫女带他下去换衣服,步履平稳地踏入内殿,低声对郑皇后道:“皇后,太子还小,现在说这些是不是有点太早了?”
“他不小了,那回不是懂得听墙角了吗?更何况他还……”郑皇后说到这里,回过头,正看到趴着门框边缘的蔺湛,那一瞬间的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然后她迤逦的眼角微微弯了弯,又成了一个温柔的母亲,“乖,回去睡觉吧。”
书页间浓重的黑墨气味让蔺湛咳了几声,受不了又从脸上拿了下来,随手扔在一边,又摸到另外一本书,是他觉得无聊,让荣铨去街上随意买来打发时间的。
蔺湛翻开一看,里头着色明亮,人物鲜活,所画内容令人血脉喷张,居然是春宫册。
“……”他浏览了两眼,随手扔在一边,捏了捏眉,刚想把荣铨喊来责问一顿,门外便探出了他的脑袋,“殿下,怀宁县主来了。”
“她来干什么?”蔺湛将书扔到案底。
“县主手里提着食盒,好像是送吃的来了。”
蔺湛仰面靠在圈椅上,轻轻舔了舔嘴角,“不要让她进来。”
“是。”荣铨缩回脑袋。
他没等片刻,一抬眼却看见一袭蜜粉色收腰的滚雪细纱衬底长裙的少女走了进来,同心髻上插着的海棠珠花步摇如同一团烈焰撞进了眼帘中,随着她东张西望的动作,上面垂着的滴翠小珠像风中轻摆的花蕊。
外面天光大亮,但宗正寺因门窗紧闭的缘故,常年显得有些阴冷昏暗,蔺湛待了两日,习惯了阴翳的眼睛被这一团明艳撞得有些花,偏过头沉声道:“怎么还进来!”
薛棠手里提着一只青鸾牡丹团刻食盒,轻手轻脚地走到案前,将食盒打开,“我把东西放下便走。”
那日蔺湛开了句玩笑让她陪着一同去宗正寺思过,当然真的只是玩笑话而已,但宗正寺这种静心寡欲的地方,实在跟佛庙没什么区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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